他不知道如果见了面,温遇河问他找到了遗书没,他要如何回答。
不擅长撒谎,但更不希望温遇河陷进利江澎布下的陷阱中。
温遇河是他经手的第一个社矫个案,也是最失败的一个。
这些天他写温遇河的个案总结,犹如把从最初到如今细细回忆了一遍,那人病歪歪地在医院挂水,在他普法课的眼皮子底下睡觉,在后厨汗流浃背地炒菜,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替他揍人,给他煮醒酒汤,还发鼻孔朝天的自拍照,替他不值,含沙射影地怼渣男……他记得那个狂风暴雪的落英山,还有那个令人难堪又难忘的除夕之夜。
秋焰想不到竟堆积了这么多回忆,温遇河彬彬有礼却又浑然无谓,他们之间隔着天然的距离,将这距离拉近一丁点的,是温遇河唯一的那一句,“我没有不在乎你”。
可秋焰不敢认为,没有不在乎,就等同于在乎。
那句话是安慰也好,是不得已的袒露也好,秋焰已经无从论证。
温遇河是个坦白的人,但唯独不对他。
第76章 你…真美好
利江澎的案子终于开庭审理,涉案情节极为繁复严重,没有公开庭审,但有关他和所有案子的讨论一直都沸沸扬扬。
每一项不同的罪名都要单独审理,有些又互相关联,后来被合并审理,整个庭审期长达半年。
他重金聘请了十位顶级律师组成律师天团,分别负责刑事案与经济案两大板块,中途一度传出某个罪名证据不足被撤销的消息。
秋焰密切关注庭审进展,重要的庭审他都在现场,他要亲眼看着利江澎得到最终的下场。
温遇河眼睛受伤看不见的时候,秋焰当过他的眼睛。
现在依然是。
但他没去探望过温遇河。
郑思心对这件事非常不能理解,她去看温遇河的次数非常频繁,几乎半个月就会去一次,每次都是热烈地请秋焰一起,但秋焰没去过。
他只是每次会交给郑思心一个U盘,里头有他一段段录好的音频,为了念出最好听的声音,秋焰还去网上买了专业的录音设备,挑夜深人静没有干扰的时候,在房间里一章章录好《黑洞旅行指南》,他叮嘱郑思心把电子文件给监狱管教就可以了,郑思心有次回来后说,秋哥,你声音好好听啊,完全可以去自己做个私人电台,现在很流行的。
秋焰一笑了之,他读书录音,有个明确无比的目的,并不为了取悦无关的人。
读完了十三章的《黑洞旅行指南》,秋焰又开始读《随椋鸟飞行》,以及《海洋中的爱与性》,有时候他不知道究竟是温遇河需要这些冷门又与现实完全隔离的书籍,还是他自己需要,但是,他在朗读的过程中,的确获得了一种平静和慰藉。
天地宽阔,自然万象,人无法依靠自己跳出去,便只有借助自然和宇宙的力量。
秋焰希望自己如此,更希望温遇河如此。
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些精心录制的电子书,究竟有没有传递到温遇河的耳中。
郑思心会帮他打听,只是,她说,温遇河这个人,越来越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又说,秋哥,我发现他好像越来越像最开始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了。
秋焰怔了怔,问道你指什么?
郑思心说,就是,四大皆空,什么都已经看穿看透,也不在乎了的样子。
秋焰心中一股苦涩,他知道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温遇河靠着一股劲提着,虽然看起来混不吝,但心中始终没有松懈过,而现在,他追寻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利江澎数罪并罚,审判就在眼前。
恶人将“死”,而复仇的人,仿佛精气神也跟着一同去了。
一个人活着,总是要有所依托的,秋焰不禁想象,温遇河在遇见利宁以前,他的依托是什么?是学医吗?还是其实也都无所谓?直到遇见利宁才真正点亮心中的火焰?
秋焰想问他,你还相信爱情吗?
半年后,利江澎案终于有了判决,宣判那天秋焰一早就到了庭审现场,司法所来了好几个同事,孟平盛淮南郑思心都在,这一天虽然不是公开宣判,但有一些官方媒体进场,庭审席上几乎全满。
判决书浩浩荡荡有四十多页,审判长匀速读这判决书差不多就用了两个多小时,从数种罪名的指控,到审理经过,各种人证、物证考证,以及相关审计报告、被告人供述,林林种种汇聚成一审判决:
被告人利江澎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两千万元。
犯爆炸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犯非法拘禁罪,并实施捆绑、殴打等暴力行为致五人伤残,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犯洗钱罪……
判决一条条念下来,甚至还追溯到了利江澎发迹前,在黑帮团伙里的种种违法行为,此时一并判决,秋焰默默都记在了心里,直到最后一条:
被告人利江澎犯故意杀人罪成立,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两人死亡,判处死刑。
他猛地抬头,整个庭内肃穆端庄,只有审判长不疾不徐念判决书的声音,但秋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比鼓声还要响亮。
沈原包庇不了利江澎,冤有头,债有主,恶贯满盈之人,死有余辜。
漫长的宣判结束,槐金巷司法所的同事们有的笑有的哭,秋焰一扭头,看到郑思心满面泪痕,她朝秋焰扑过来:“秋哥,太不容易了,小河哥太不容易了!”
出来法院,豹哥和好运来的一众兄弟们都等在外头,秋焰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讲判决结果,就被媒体团团围住,有记者采访他:“秋先生,在这起案子中,温遇河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你作为温遇河的矫正官,请问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坚信利江澎有罪?”
“你能讲讲温遇河是怎么一个人坚持查案的吗?”
“利江澎宣判后,温遇河的判决是否还有上诉或撤销的可能?”
……
许多话筒夹着他,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温遇河,秋焰简洁地统一回复:“我们相信法律,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幽暗曲折的过往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既然说不清,不如不要说,秋焰知道媒体想要什么东西,他不想以温遇河的名声来博眼球,何况,他觉得他也无法做温遇河的“代言人”。
如果温遇河有需要表达的诉求,待他出狱,自会亲自说。
但秋焰觉得他不会。
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秋焰开车第一次去了涸桥监狱。
这么大的事,需要有人告诉温遇河,他知道也许管教会跟温遇河说,豹哥郑思心程朗张一枝他们去看温遇河的时候都会说,但秋焰觉得,无论如何,他应该听自己说一次。
探监室里,他的面前有一块防爆玻璃,看到温遇河被带过来的时候,秋焰一下就站了起来。
这么久没见,温遇河还是那副样子,头发更短了,衣服穿的统一的蓝色囚服,这样的装扮令他看起来有些陌生,见到秋焰,他淡淡笑了笑,示意秋焰拿起挂在玻璃上的电话。
温遇河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秋焰觉得自己无法做到这么平静,无论是刚刚听利江澎的审判,还是此刻见到温遇河,都令他情绪激动,无法自控。
他不想做无谓的寒暄,直接说:“利江澎判了,刚刚,死刑。”
他迫不及待地跑来,迫不及待地说出这句话,是有一些期待的,期待看到温遇河的脸上有一些情绪,期待他是高兴的。
温遇河的睫毛抖了抖,旋即平复,他的眼神楞了一秒,轻轻“哦”了声。
秋焰看着他,恨不得穿过玻璃去盯他的脸,然而温遇河的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吞了吞口水,咳嗽了一声,腮帮子紧了一紧,然后对秋焰说:“那就好。”
秋焰觉得他怎么这么平静,这不应该,但他还是说:“是一审,他应该还会上诉,但是我认为二审改判的可能性不大,许多证据都确凿……”
他絮絮叨叨,说着说着才发现,温遇河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仿佛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秋焰突兀地打住,问道:“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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