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是对的了。
在我闯入兰罗军营,亲手砍下兰罗王的首级时,我觉得你是对的了。
为什么要有毫无理由的战争,为什么朝廷能视万物为刍狗,为什么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却只能换来那些所谓贵族的脑满肠肥?
秋野,我懂你懂得太晚了。你该有多么煎熬呢?当自身渴望天下无战事的夙愿,和你自幼接受的忠君重担相撞时,你该是多么痛苦呢?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身处兰罗了吧。
仁帝不仁,枉为人君。你背叛自身信念也要为了他巩固大熙烂到骨子里的社稷,可他却在天下人面前,将你的一片丹心踩在脚下,明彰为你不平。
秋野,秋野,我时日无多,不能再伴君侧。望照顾明煦,扶持明尘,以结我父挂念。
秋野,秋野,苍天已死,为何不跳出牢笼,成就你自己的天地?
秋野,秋野......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贺雁来终是无从得知,明彰最后那两声秋野,是想说什么。
也许当年明彰坐在烛灯下,沉思着凝望面前的信纸,又抬眸望见孟和安详的容颜时,也弄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了吧。
可事与愿违,孟和也永远不知道,明彰临别时的那一吻,到底是出于补偿,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情愫。
他孤独地活在人世间,一意孤行地以为是贺雁来逼死了明彰,幻想明彰是不是对自己多少也有些依恋的。他痛苦又寂寥地活着,杀了贺雁来,送他去地底与明彰作伴成了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的信仰。为此他不惜杀死曾经温润善良的孟和,变成了孤僻冷漠的熠彰。
孟母蕴藏在“孟和”中关于永恒的美好愿景,也终究化为了水中月、镜中花。
“请你......不要后悔认识我。”
这背后的千言万语,孟和反复咀嚼了半生。
一滴泪珠滴落在信纸上,泅开了“秋野”二字。
贺雁来如梦初醒,忙抬起头,不让泪水继续坠在纸上。
他双目含泪,又像在笑,又像是在哭,悲悲喜喜的,望着天牢内灰暗潮湿的房顶,缓缓合上眼睛。
孟和与他自己都以为,明彰会怨恨他,可是明彰没有。
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即使在临终之时,心中想的还是贺雁来受到的委屈。
他担风袖月,落拓不羁,本自空而来,又自空而去,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
这样洒脱的少年,叫贺雁来如何释怀?
贺雁来又想到了那个梦境。明彰扭回头,笑着对他说:“回去吧。”
回去吧。
去成就你自己的天地。
贺雁来的泪水像是一个信号,让千里瞬间从头晕目眩的铮鸣中解脱出来。
他呆呆地抬眸,望着无声落泪的贺雁来,眼神有些恍惚。
千里从没见过如此脆弱的贺雁来。
即使是在面对明尘与托娅的尸体时,贺雁来都是一个人悄悄地落泪。
可是他好像顾不上维持体面,捧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任凭泪水一滴一滴顺着面庞滑落下来。
孟和痴痴地凝望着贺雁来手中的信,似乎在透过这张纸回忆当年那个少年瘦削的指尖。他呵呵笑道:“贺雁来,原来你也会愧疚啊。明彰凝结着血泪的一字一句,你看了羞不羞愧?”
贺雁来仰天长笑一声,悲喜交加。他低下头,直视着孟和的眼睛,轻声说:“孟和,我们都把明彰看小了。”
说完,他便将信交到了孟和的手中。
孟和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却又无比细心地将那信摊平,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越看,他的表情越诡异。
他以为明彰是因为贺雁来另择良缘而愤恼,可明彰心中记挂的却是皇帝的不公和受难的天下。
他希望贺雁来能去重新缔造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孟和喃喃道,反复把信看了又看,最终崩溃吼道,“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可能不怨你?他怎么可能还心疼你......明彰,明彰......”孟和嚎啕大哭,像个孩童一般跪趴在地上,紧紧将那封信贴近自己的胸口,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质问那年少而亡的心上人。
他哭得那般悲彻,即使千里心中怨极了他,却也不忍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嚎啕。
如果不是怨恨贺雁来,那么孟和这几年忍辱负重、毫无尊严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和不住地亲吻那张信纸,他哭得太过极致,到最后眼泪都已经流干了,掺杂着血泪,从眼角冒了出来。
子牧见状不对,大叫一声:“不好!”
而孟和在连血泪也流尽了之后,睁着模糊的双眼,呆呆地望向远方。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赶紧从地上坐起来,整理了两下头发,又正了正衣襟,想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一些。然后,孟和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就像明彰第一次见到他时笑得那般柔软。
只是孟和已经太久没有这般笑过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他就在周身祥和的氛围中,握着那张信纸,缓缓合上了眼眸。
多兰十分警惕,抽出佩剑防身,然后才打开门试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多兰轻声道。
贺雁来感到一阵眩晕。
他下意识地望向子牧身边的千里。
......可千里却第一次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擦泪)
第101章 诀别
仵作检验后,确认了孟和的死因。
他几年来几乎是燃烧生命般地苦学医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药下到贺雁来身上。加上他得知真相后,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间大起大落以致气血攻心,才会这般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囚笼中。
虽知可恨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一想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千里就无法对他心软,只让人随便拿张草席一裹就扔出了宫。
他做这些事时,贺雁来就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却用行动表示自己的存在。
千里可以感受到他时时刻刻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可是他现在实在没有调整好心情回应他。
几日后,派去暗中观察的暗卫传来消息,确定了阿尔萨兰已死。
他与明尘两败俱伤,只不过这几天用各种药物吊着口气,也终于走到了灯尽油枯之时。
千里听到这则消息以后默了一默,挥挥手说知道了。
他眉眼淡淡,没有什么表情,听过了便当知道了,内心毫无波澜。
暗卫领命下去了,千里才疲惫地从案牍之间抬起眼,揉了揉眉心,无意间看到了桌角一枚铜镜,里面自己的脸熟悉又陌生。
隐约之间,千里突然回忆起自己十六岁那年,贺雁来问自己怎么处置阿尔萨兰,他犹豫着迟迟不愿下令将他处死。
难道就是这一念之差,才造成了今天这般局面吗?
十六岁的青涩与懵懂,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尘埃落定之后,子牧看出来了他二人有事要说,在参加完明尘和托娅的葬礼后就带着多兰告辞了。
托娅葬在了兰罗的皇陵,与明尘同穴而葬。
入殓那天,千里亲自去了现场。
他在那里看见了多日不见的贺雁来。
这几天,他一直呆在勤政殿里,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折子都披完了他也不愿回去,就在里面的房间随便凑合着睡。
贺雁来没有来催他过,礼貌地给予他充分的冷静的空间。
故而今日一见,恍如隔世。
亲自送走又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贺雁来此刻心中也不好过。他今日没有打扮,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衣,是大熙的款式,飘逸而轻盈,柔柔裹在身上,步履移动间恍如仙子。可他又脸色苍白,嘴唇颜色很淡,眉宇间化着浓浓的哀伤。
明明在心中说好了要先冷静一下,不与贺雁来接触的,可是见他这样,千里又不可避免地心疼了。
亲生父母的葬礼,净台自然是要到场的。此刻他被奶娘抱着,好奇地四处张望,哪里知道那黑黢黢的棺材中躺的正是他的生父生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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