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郑嬷嬷不解。
“外祖母定会请康伯伯来诊脉。”周瑭道,“装病不管用,我得真病。”
他望着冒出白色寒气的浴桶,狠下心,跨了进去。
冰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周瑭如愿以偿感染了风寒。
学堂里,他表示自己偶感风寒,嗓音沙哑,不便于言。
然而周瑭越不肯说话,萧晓就越好奇,越百般磨着他要他开口。
周瑭只好哑着嗓子“啊”了一声。
萧晓顿时锤桌大笑。
“看着是个小美人,怎么开口像只公鸭子一样?”
周瑭:“……”
可恶,当时打赌应该禁言他三个月的。
然后他又想,萧晓连变声期的苦都没经历过,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这么一想又平衡了。
薛成璧在一旁温习书卷。
他看似没有参与两个小少年的打闹,然而在萧晓离开时,他缓缓掀起眼睫,睫羽下的淡色眸子冷光幽幽。
翌日,萧晓的嘴也紧得像蚌壳。
“听闻世子殿下昨日意外失足落水,染了风寒。”薛成璧淡淡道,“今日身子可还好?”
萧晓瞪眼。
他开口争辩,竟也是一副破锣嗓子:“不是失足掉进去的!昨晚有人踹本公子!绝对有人故意使坏!”
听到那不逊于自己的公鸭嗓,周瑭顿时“嘎嘎嘎”笑出了声。
薛成璧见他笑了,眸子里掠过一抹笑意。
午休后,他们结伴去老夫人的听雪堂用膳。
路上周瑭的兴奋劲儿还没过:“连老天爷都看不惯萧晓欺负我,在替我报仇呢。”
“嗯。”薛成璧很是赞同。
他嗓音清磁,尾音带着一点哑。
或许是因为伪装得足够好,听不出什么女性特征。
周瑭觉得,公主的嗓音是世上最好听的。
和自己现在的公鸭嗓一对比,顿觉羞愧不已。
周瑭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润一些,小声道:“哥哥也会觉得我的嗓音好笑吗?”
“我说过,”薛成璧望向他,“只要是你,不论如何都是最好的。”
周瑭当即就笑弯了眉眼。
“不对不对,哥哥才是最好的!”
他蹦跶过来,习惯性地想挽薛成璧的手臂。然而刚要贴贴,又想起不能轻薄公主,就只好很近很近地走在他身边。
身周药香萦绕,若即若离。
周瑭在药香里许下一个心愿。
若以后公主知道他是个小郎君之后,他们依然能像现在这样就好啦。
今午的听雪堂里很是热闹。
晨起时康太医已经检查过了,那匹马的断腿康复得很好。加之这些日他与葛大夫探讨医术,已深深信服这种大虞前所未有的医治手法。
众人一同用过午膳后,便准备正式开始为薛成璧医治右手。
葛大夫先问:“二公子平日可还服用其他药物?”
康太医陈述了两份用来克制疯病的草药单。
葛大夫听罢道:“汤药药性温,医治之后减少剂量即可。但那药粉甚烈,与麻沸散中几味草药相克,若近期服用过,便不能饮麻沸散止痛。”
他看向薛成璧:“我还不急着离京,不若先停一段时间药,再行医治。”
“不必了。”薛成璧神色淡淡,“我本就没打算用麻沸散。”
饮下麻沸散,无知无觉、任人宰割——他此生都不会允许自己落入那种被动的境地。
剜肉断骨之痛也好过其千百倍。
他这话一出口,周瑭便惊呆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我敬重公子的勇气,”葛大夫拧眉,“但即便公子无惧于疼痛,剧痛之下,难保身体不会本能反抗,妨碍行医。若突然乱动,可能会损坏重要的经脉血管,乃至性命不保。”
薛成璧微微一笑:“再疼,也不会比它被打断那日更疼。我自己心里有数。”
葛大夫沉吟。
周瑭当然知道薛成璧多能忍痛。
就是因为知道公主幼年吃过的那些苦,他才格外心疼。
他扯了扯薛成璧的衣袖,用小哑嗓说:“哥哥,要不我们先不治了吧。”
“怕了?”薛成璧凤眸微弯。
“想想就疼得厉害。”周瑭低低道,“哥哥原来已受过许多罪,现在我有能力保护哥哥了,为何还要受苦呢?”
他想起小时候公主被神婆烫了满手肘的水泡,心疼道:“夜里又要痛得睡不着。”
忆起从前,薛成璧略微怔忡。
他从滚烫的噩梦中惊醒,却从被窝里掏出一只软乎乎的小团子。
心里那一刻的柔软与温暖,薛成璧这辈子都不会忘。
但那现在的周瑭,还会因为怕他疼,就半夜爬进他的被窝里,偷偷看他的伤势吗?
不会了吧。
因为男女大防,相隔咫尺却无法寸进。
——若他再不做出任何改变,就永远都不会了。
心脏开始躁动,肩颈间压着的黄金枷锁在动摇。
薛成璧眸光摇曳。
“再疼,也是为了更好的将来。”他意有所指,眸光渐渐坚定,“若不承受断骨之痛,就永远无法获得新生。”
“——我意已决。”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周瑭身上时,缓缓变得温和。
“陪我弈棋,可好?”
对弈能分散注意力,之后的剜肉断骨便不会太过难熬。
周瑭杏眼微湿,咬唇“嗯”了一声。
他搬来棋盘和棋篓,第一枚黑子落下之时,葛大夫也落下了第一刀。
薛成璧面不改色,连眼睫都未曾颤抖。
其实,当葛大夫拆开他手臂间紧裹着的细绢,看到那些累累新旧割痕之后,便明白了这个少年为何如此笃定不惧疼痛。
因为痛感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早已无法分割。
葛大夫微有感慨,迫使自己收束心神,专注于医治。
“要准备断骨了。”他提醒道。
葛月递给薛成璧一块绒布要他咬着,免得断骨剧痛之下咬伤了自己。
薛成璧本想拒绝,但看到周瑭苍白的脸色之后,终是应了下来。
“咚”地一声响。
棋子落下。
错接了十三年的手骨断裂。
薛成璧瞬间汗如雨下,额间的冷汗划过鼻梁,顺着下颌线滴滴嗒嗒地坠落。
颈间的黄金枷锁,似乎也随之裂开了一丝细缝。
“公子可需要稍稍歇一会儿?”葛大夫询问。
他见过活人生生疼痛而死,这么问只是出于习惯。
薛成璧面无人色,却掷去了口中的绒布,唇畔扬起的笑几乎算得上畅快淋漓。
“不必了,”他嗓音沙哑,“接骨吧。”
周瑭杏眼红得像兔子眼,下唇被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
薛成璧抬手,似是要蹭过他紧咬的唇,却只停留在他面前的一寸之外,拂过一缕带着苦香的风。
他顿了顿,笑了:“怎么觉得,你比我还需要咬绒布?无需如此紧张,我真没什么感觉。”
周唐含泪瞥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不痛,甚至轻松到有心情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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