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坏了,眼睛也不好使?”
丁巳反啐他一口。
“滚回你的清平院,和你那病秧子姨娘作对儿上西天吧!”
清平院母子赖以为生的木炭被他踩在脚下,用力碾压。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薛成璧眼眸充血,脑海里仿佛有几万只狂蜂在啃噬他的理智,躁动嗡鸣。
身体在燃烧、沸腾,叫嚣着以暴力发泄愤怒。
想见血。
理智绷断的一刹那,他瞥见了周瑭矮小的身影。
圆圆的杏眼望着他,乌亮澄澈。
小孩会一次次被他吓唬得瑟瑟发抖,也会一次次笑着跑回来,继续信赖他。
信赖他不是疯子,相信他和正常人一样拥有理智。
那双能平常看待他的眼睛,如琉璃般易碎而珍贵。
所有的暴行重新压抑回理智之下。
薛成璧蹲下.身,沉默着,一块、一块,将木炭捡回竹簸箕。
“你——”丁巳咬牙切齿。
他变本加厉,一脚踢飞了薛成璧手边的一块木炭。
木炭咕噜噜滚到周瑭脚边,没有人注意。
周瑭忽地挣开郑嬷嬷的手,捡起木炭,小跑着送到薛成璧面前,把木炭呈给他。
目光相触时,周瑭眉眼弯弯,粲然一笑。
薛成璧眸光微动。
他抬起手,伸向那只温暖的小手。
还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时,“啪嗒”一声,木炭从周瑭手里摔了出来。
郑嬷嬷冲过来抱走了周瑭,木炭随之掉落。
薛成璧看到了她的表情。
郑嬷嬷的眼眸里充满了恐惧,似乎在看一只厉鬼。
仿佛寒冬腊月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薛成璧唇边的肌肉轻微抽搐,他缓缓收回了手,眼里那一丝动摇重归冰冷。
一旁的丁巳咽了咽口水,想要退回到人群里。
三番两次壮着胆子触怒疯子,已经耗光了他的全部勇气。
却有一只小手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许他全身而退。
“大伯伯。”
周瑭嗓音软糯,脸蛋还带着婴儿肥。
此时那张小包子脸却很严肃地板起来,乌黑的眼眸里,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刚才大伯伯不尊敬二表兄,太没礼貌了。”
“要向二表兄道歉!”
第8章
内务库里,所有人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
矮小的孩子扯住凶悍的家仆,认真地要求他道歉——只因为他欺辱了疯二郎,这种众人都习以为常的小事。
像丁巳这样的刁奴,再行事嚣张,也不敢真的承认自己以下犯上,这对奴仆来说可是重罪。
丁巳讪笑:“表姑娘年纪小,怕是看错了吧。”
周瑭定定注视着他,不说话。
被孩子乌黑的杏眼盯着,丁巳心下一虚,问围观众人道:“刚才有谁看见我对二公子不敬了?”
没有人敢出声。
正因为无人出声,周瑭弱小的声音才能格外清晰。
“你是二舅母院里的人,对吗?”周瑭道,“我听说,二舅母宽以待人,从来不苛待下人,也从来不会苛待非己所出的庶子。”
他看向一旁的大婢女:“莲心姐姐,大伯伯这样没礼貌,只会败坏二舅母名声。”
丁巳心下一慌,求助地看向莲心。
莲心是二夫人的身边人,应当知道他们是奉命而为啊!
“表姑娘说的是。”莲心却道。
事已至此,如若不罚,真当就要败坏二夫人的名声了。
“刁奴该罚!”
丁巳被直接拖了下去,拖他的人,正是刚才那几个商量好了要一起激怒薛成璧的家仆。
鞭笞声中,丁巳惨叫着,向薛成璧连声道歉。
为了表示二夫人的宽厚慈爱,莲心又吩咐几个小厮,帮薛成璧捡回木炭。
薛成璧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不管他发狂也罢,沉默也罢;身边热闹也罢,冷清也罢——他身上永远萦绕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感。
好像不会有人能得到他的关注。
周瑭有一点点失落。
为什么?
在弄玉小筑里,主角还常常和他说话的,怎么出来之后,反而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了?
周瑭不知道的是,待他转身离开,薛成璧才抬起头。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凝视。
*
“小公子,你方才为什么要帮二公子出头?”
回云蒸院的小路上,左右都没有旁人,郑嬷嬷神色忧心忡忡地问周瑭。
周瑭鼓起包子脸:“那些人欺负二表兄,我不高兴。”
郑嬷嬷急道:“但你这样和他亲近,是会吃苦的啊。”
周瑭仰起脸,疑惑地看她。
郑嬷嬷叹了口气,絮叨起往事。
“二公子本来就是二爷的庶长子,在他患疯病以前,邹姨娘本来也是很受二爷宠爱的,几乎是宠妾灭妻的程度。”
“但那疯病一旦显露,邹姨娘的清平院就冷清了下来,邹姨娘也缠.绵病榻没好过。”
“小公子当真以为,那清平院里一直都没有下人吗?从前当然是有的。奴婢也有感情,也会心疼他们的小主子啊,但是时间久了,走的走,死的死。”
“悬梁的、落湖的、投井的……这就是留在清平院里,亲近那对母子的下场。”
周瑭脊背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很轻声道:“二夫人憎恨她们母子,所以邹姨娘一失宠,她就故意孤立她们……是不是?”
郑嬷嬷摸了摸孩子冰凉的脸蛋:“你能想明白这些,就该知道嬷嬷为何不许你亲近他。”
周瑭的心脏皱紧。
如果自己成为了阮氏的攻击目标,现在这份岌岌可危的温饱就会消失,或许性命也会丢掉。
而且不只是自己,还有郑嬷嬷。
这个待他如亲子,为了找他能跑遍全府、为了救他能在二房门外站一整夜的奶嬷嬷,也可能遭遇不测。
寄人篱下的幼弱孩子,在羽翼丰满之前,连想对谁好都无法自己做主。
一股迫切想要成长的欲.望,在周瑭心中生根发芽。
“嬷嬷,我想明白了。”
郑嬷嬷欣慰道:“想明白,以后就不理会他了?”
周瑭摇摇头。
“这又是何苦?”郑嬷嬷叹息。
“嬷嬷,她需要药,她自尊心那么强,明知道会被刁难,但她还是去了,说明那些药对她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周瑭目光恳求,“我只是把药带给她。悄悄的,绝对不让任何人发现。”
他抿唇,小声道:“不见面也可以的。”
郑嬷嬷仍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肯点头。
“嬷嬷。”周瑭揪住她的衣摆,撒娇似的摇一摇。
这样的情态,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郑嬷嬷只得应下。
他们先把份例送回云蒸院,周瑭向郑嬷嬷演示了自己的轻功,骇得她好一阵没回过神。
周瑭又顺势坦白了自己之前翻墙送药的事,郑嬷嬷一阵后怕,但看到全须全尾、且对二表兄满口夸赞的小主子,她心里对那位疯二郎的看法,产生了一丝动摇。
难道真如小公子所说,那位二公子是个对孩子很和善的人?
他们不清楚薛成璧的那份药单上写了什么,于是带了他之前发热症时吃的药草。郑嬷嬷寻了个落东西的由头,牵着周瑭折返内务库,看能不能恰巧碰上薛成璧。
薛成璧还在内务库。
清平院只有他一个人,来回搬份例要多走几趟。
鞭笞丁巳溅出的鲜血还残留在青石板上,奴婢们窃声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传着薛成璧的小话。
“表姑娘纯善,又是同病相怜,才好心替他说话。但二公子对表姑娘还是冷着个脸,没有半点感激之心。”
“他对清平院的旧仆也是如此,前几年所有想接近他的人,都被他恶语相向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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