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遍体血污,如临修罗炼狱。
臂弯间却极温柔地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上纤尘不染,没染上一点脏污。
孩子被保护得周全,不被允许受任何一丝伤害,甚至不许被血迹脏了眼。
薛成璧盯着悍匪头子,慢慢勾唇,描绘出一个殷红的笑。
他开口,无声地摆出唇形:动手啊。
悍匪头子骇然发觉,那少年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倒像是极期待他杀了邹姨娘似的。
恐惧吞没了他的理智,悍匪头子慌忙丢掉邹姨娘,回身便跑。
薛成璧一个旋身掷出砍刀,沉重的砍刀在他手中如飞镖般轻盈,划过夜空,刺穿了悍匪头子的左膝。
“抓活口。”他冷淡道。
卢四会意,飞身上前,按住了悍匪头子。
头目被擒,大势已去,其余幸存的悍匪纷纷扔掉兵器,以示投降。
混战结束了。
下台阶时,薛成璧身形重重一晃。
他头晕目眩,站稳都很困难,却紧紧将周瑭箍在怀里,不松一分力气。
周瑭的脸蛋紧贴在他肩头,只觉少年的皮肤如有火烧。
“哥哥快放我下来,”他含泪急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
薛成璧顿了顿,撕下袖口布料,缚住周瑭的双眼,然后把小孩稳稳放在了洁白的积雪上。
“你……”
薛成璧想问,你看到花灯了吗?
然而刚说出一个字,眼前便天旋地转。
他跌入了滚烫的黑暗中。
*
“此劫二公子能安然无恙,实属命大。若再多烫小半刻钟,再强健的体魄也要没命。”康太医道,“也幸有周小娘子及时为二公子喂水、保暖,才没留下什么后患。”
这番话说完,听雪堂里的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周瑭看着闭目昏睡的薛成璧,只觉后怕。
还好他没走,还好他及时回府寻找,叫醒了那个被打晕的侍卫,才得知了薛成璧的去向。
周瑭眼眶微红:“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康太医道:“二公子身体损耗太多,我在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物,休息够了便醒了。”
周瑭抿唇点头。
听雪堂里乱糟糟跪了一片人,有邹姨娘、春桃的母亲,有玩忽职守的清平院侍卫,有哭得梨花带雨的薛蓁,还有被塞住嘴、鬓发散乱的阮氏。
二爷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庭院外,绑着几名幸存的悍匪,由老侯爷亲自审问,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老夫人问周瑭:“我听卢四说,二郎杀敌时没顾及邹姨娘的安危?”
周瑭点头,又忙着摇头,替他辩解:“哥哥并非不孝,先前她已为了邹姨娘受了许多苦,后来有我在,若她再犹豫不决,我俩都要折在那里了。”
“甚好。”老夫人却慢声道,“他早该与那拎不清的蠢妇划清界限了。剜掉这块旧疤,能给他以后省去不少麻烦。”
被称作蠢妇的邹姨娘不住低泣,用薄纱捂住脸上的伤口。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老夫人对周瑭道,“这里有我看顾二郎,你大可放心。”
周瑭道:“我今晚想留下来。”
“接下来的事,不适合小孩子看。”老夫人意有所指。
她的视线如刀子般一个个射向堂中跪着的人,每一个触及她视线的人,都抖如筛糠。
周瑭眼神恳求地望着外祖母。
“送她走。”老夫人毫不松口。
李嬷嬷福了一福,和郑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半哄半抱着周瑭出去了。
走出听雪堂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从里面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最后戛然而止。
像是阮氏的声音。
周瑭被保护得很好,薛成璧、老夫人,还有薛萌,都在竭尽全力避免他接触这些阴暗的一面。
此时听到这声凄厉的惨嚎,周瑭却并不害怕,只觉阮氏罪有应得。
这一晚,周瑭没有睡好。
他做了噩梦,梦到了一个极俊美的男子,浅琥珀色的丹凤眼,鼻梁侧一点朱砂痣。
二十六岁的薛成璧已经完全长开了,迷惑性的容貌下潜伏着危险,美得惊心动魄。仿佛一柄横刀,刀鞘艶美,刀刃却有刺骨之寒。
他躺在富丽堂皇的大殿里,血泊在身下蔓延。
唇边噙着解脱般的快意微笑。
“……啊!”周瑭倏然惊醒。
他浑身颤抖,围抱着棉被,许久都没平复呼吸。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到了《奸臣》的结尾。那时薛成璧已权倾朝野,刀法更无几人能匹敌,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或许这个梦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今晚的事给他留下的恐惧影射。
自我安慰半晌,周瑭还是睡不着,他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帐,从窗牖翻了出去。
然后悄悄溜进了薛成璧落榻的厢房。
小少年还在发热症,脸色苍白,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燥欲裂。
周瑭到桌几边,踮起脚尖倒了一杯茶,想喂他喝一些水。
刚端起茶杯,屏风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周瑭一惊。
……如果被人发现,他肯定会被遣送回去的!
周瑭朝四周张望,很快打定了主意。
外间,那嬷嬷转过屏风,看到了桌几上的茶杯,略有疑惑:“咦?我何时添了茶水,竟给忘了。”
另一个嬷嬷低笑道:“或许不是你,是田螺姑娘呢。”
此时此刻,“田螺公子”周瑭正悄悄蜷缩在薛成璧的棉被下,大气不敢出。
当时他能找到的最近、最好藏、最隐蔽的地方,就是这些堆叠如云的棉被。
藏进来之后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的选择实在不妙——他的藏身之所离公主的身体极近极近,每呼吸一下,空气里都蕴藏着对方温暖的体温,还有清苦的药香。
虽、虽然都还小,可是孤男寡女大被同眠……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周瑭脸蛋渐渐泛红,不知是被闷红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祈祷外面的嬷嬷能快些离开。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两位嬷嬷细心给薛成璧喂了水,换了额间散热的湿巾帕,竟仍未离开,守在厢房里低声攀谈起来。
看起来是打算整夜守在这里了。
周瑭又窘又怕,想尽可能离公主的身体远一些,便试着悄悄挪了挪手脚。
然而刚一动弹,外面的嬷嬷就察觉了:“方才二公子是不是动了?”
周瑭瑟瑟发抖。
另一个叹道:“你是不知,二公子身上烫了好些水泡,想来昏睡中也疼得厉害。”
周瑭僵住。
这件事康太医可没有对他说。
守夜的两名嬷嬷没有起疑,也没有起身查看。过了一会儿厢房里安静下来,一个昏昏欲睡,一个做起了针线活。
周瑭小心翼翼地凑近了薛成璧,睁大杏眼,观察他裸.露的皮肤。
手肘和小腿附近有好几圈红痕,红痕接连成片,上面敷了药,是水泡挑破后的痕迹。
周瑭心脏酸涩地皱紧。
他嘟起嘴,轻轻地“呼呼”吹着烫伤,想为公主减轻一点疼痛。
一边吹,一边听对方的呼吸声,平稳而舒缓。
……是啊,薛成璧就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在他身边,没有倒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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