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皇帝脸上还挂着慈祥和煦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无比僵硬,好像枯树干在模仿人的笑脸。一条条皱纹堆叠,沟壑中浸出毒汁。
“……”
周瑭想起了哥哥曾给自己讲过的故事。
草原上,老狼王会着意培养新一代狼王,它们既是父子同时又是竞争者,如果那条年轻的狼透露出一丝篡权夺位的念头,当晚就会被老狼王咬穿喉咙。
更何况,皇帝年仅五十,正值英年,不可能允许任何人觊觎自己的皇位。
预言中“天命之子”意味着江山永驻,皇帝怎么可能容忍得了,看自己的竞争者与象征皇权之人相结合?
一直挡掉侯府的提亲者,不是在等待继承者们角逐出结果,而是根本就不打算让天命之子落在任何一个竞争者的手里!
一瞬间,周瑭什么都想明白了。
如果薛成璧胆敢在此时提起婚事,那此前所有的“父慈子孝”就全完了!
这婚事绝不能提!
一个呼吸之间,周瑭脸上的嫣红褪了个干净,失去了血色的皮肤白得像瓷,一碰就碎。
他连忙向薛成璧摇头。
——求哥哥看懂他的意思吧!
这件事不能提,真的不能提——
然而薛成璧已经转过头去。
“臣请赐……”
不知道有没有看懂他的暗示。
周瑭心脏高高悬起。
只听薛成璧朗声续道:“臣请赐,一匹宫中最柔软的锦缎。”
殿内静了静。
“好,好!”皇帝这次才是发自真心地开怀大笑,“皇儿识大体,识本分!”
“快快去朕的藏宝阁,把那匹太皇太后传下来的百鸟朝凤锦取来!”
周瑭长长松了一口气。
过度紧张之后,他感到一阵虚脱,几乎坐不稳。
眼睛睁了太久,有些发酸。
这样就好,他想。
哥哥不选择自己,是对的。
虽然不能得偿所愿,但这样就很好了。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了……
百般滋味袭上心间,周瑭慢慢低下头,视野变得湿热朦胧。
他没能看到,有人捧着那匹世上最柔软的锦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还是那么爱哭。”
薛成璧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周瑭一怔。
讶然抬起脸时,他不小心眨了一下眼,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一颗出来。
但那颗泪珠还没来得及滑到脸颊上,便不见了。
薛成璧单膝跪在他面前,拿锦缎的一端擦拭掉他的泪珠,然后执起他被玉箸扎伤的手,用锦缎的另一端轻轻包裹其上。
“受伤了也不懂得处理一下。”
“之前怎么教哥哥的?轮到自己就忘了。”
薛成璧勾起他的手,在伤处吹了吹气,近得就像在亲.吻他的掌心。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声音,在周瑭的脑海里响起。
不疼不疼,痛痛飞走。
薛成璧抬眼,深深注视着他。
“想起来了吗?”
周瑭鼻子微酸,重重点头,小小“嗯”了声。
薛成璧眼中漾起笑意。
“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同意?
周瑭懵懵的。
同意什么?
却见薛成璧起身,大步向尊位走去,在皇帝面前俯身跪拜。
“儿臣属意武安侯之女嘉定县主周瑭甚久,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此生此世,唯愿得其一人为妻。”
“——请圣上,替儿臣主婚!”
第58章 晋.江.独.家.首.发
在这种时候, 哥哥……竟然向他提亲了。
周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手上包裹的锦缎柔软得像天上的云朵,衬得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像一个华丽而虚幻的梦。
可是, 薛成璧的背影又那么的真实。为了与他成婚, 他跪了下去,用挺拔的脊背, 扛起了尊位上那个掌管生杀予夺之人的庞大压力。
没有一丝犹疑,没有一丝后悔。
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印证方才的誓言。
——此生此世, 非周瑭不可。
在他求婚的那一刹那,皇帝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大殿内落针可闻。
数不清的视线落在薛成璧身上,震愕的、愤恨的、惋惜的、担忧的……逐渐地,官员们从皇帝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惶恐地低下了头。
皇后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此时她无比庆幸, 幸好、幸好, 自己没有率先为太子提亲。
以她对皇帝行事风格的了解, 就算今晚听到了薛成璧的死讯,她也不会觉得惊讶。
处于漩涡中心的薛成璧,却丝毫都不受影响。
“对了。”
他平静道。
“臣尚有一份大礼要献与圣上, 请圣上过目。”
在他的逼视之下,侍礼的太监们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 战战兢兢地端上了一只红色的象牙嵌龙纹漆盒。
薛成璧双手接过,打开红漆盒,取出其中的贺礼。
那是两个形状不规则的、半镀金的碗。
碗没有镀金的地方, 露出了它本身的浑浊白黄色。
周瑭觉得,那碗的颜色……像人骨。
“此碗以契丹日连部族长涅邻·查剌及契丹勇士夷不堇的头骨制成, 此二人皆为臣斩于马下,再无侵犯我大虞疆土的可能。”
薛成璧将它们高举过顶。
“适逢父皇圣辰,儿臣以此碗贺圣上日月同天,山河永固。”
……果然。
周瑭知道,契丹由八个部落组成,其中势力最强大的三部之一便是日连部。若没有日连部的援助,契丹泛边的强度会大大减弱。
夷不堇则是契丹十八勇士之一,十八勇士是契丹族内武功最高强的十八人,就算在中原武林也享有盛名。
要想杀掉这二人,绝不是投机取巧可以做到的,必将要冲破千军万马的阻拦,才能到得他们近前。
周瑭心脏发疼。
……这份贺礼,哥哥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得到的啊。
日连部和十八勇士向来是大虞的心头大患,听闻此事,群臣顿时哗然一片。
一名年老的武官忍不住质疑:“勇士夷不堇确已于四个月前丧命,但蒙其救护,日连部族长只受了轻伤,亡命北荒。一个活人的头骨,怎么会落在薛将军手里?”
他壮年时曾经驻守北疆,最疼爱的儿子就死在日连部族长刀下,因而对此事极为在意。
薛成璧坦然:“是与不是,将军亲自分辨便是。”
武官向皇帝,皇帝神色不明:“准了。”
得到准许,年老武官起身离席,仔细观察那碗。
忽然间,老泪纵横。
“涅邻·查剌,你竟也有今日!”
“回圣上,此物正是日连部族长涅邻·查剌的遗骨。他眉骨上那道疤,乃老臣的孩儿亲手所留,老臣到死都忘不了!”
武官喜极而泣。
“我儿可瞑目矣!”
得到了他的确证,一股喜悦的情绪在大殿中蔓延开来。
薛成璧解释道:“涅邻·查剌死后,日连部为了稳定本族在契丹的地位,这才隐瞒了消息。”
群臣欣然:“怪不得近几月日连部节节败退,原来是因为族长身死,忙于内讧!”
“此头骨一出,契丹内部必定大乱!”
“国战休矣!”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