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故意让你。”薛成璧垂眸道。
他思绪已乱,又如何把控得住棋局。
周瑭不信:“我虽笨,但也没笨到这也看不出。”
薛成璧撩起眼皮,瞥了眼没心没肺的周瑭:“……说不准。”
两人快速交谈两句,周瑭想起被晾在那边的睿文伯夫人,道:“二姐姐学识也是极好的,跟着康太医学了六年,精通医理,最会调理经脉。府里有个小病小患,请她看诊,比京里的郎中还管用。”
“小二娘还会医术?”睿文伯夫人嗓音里透出惊喜,“近来我身子正有些不爽利,不知小二娘可愿帮我瞧一瞧?”
话题终于转回了薛萌身上,听雪堂里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贺子衡守在另一边的屏风外旁听,因为紧张吃了许多盏茶,憋得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睿文伯夫人出来了,母子找僻静无人处稍一合计,都觉得老夫人和姚氏有意将薛萌许配给他。
自己的事定下来之后,贺子衡关心起别人:“阿娘想给大兄张罗亲事?……和周妹妹?”
伯爵夫人道:“眼看着你大兄都及冠两年了,平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我实在发愁。那周小娘子虽身世不佳,却养在侯夫人膝下,颇有些奇才,说不准你大兄便能满意。”
贺子衡犹豫道:“可是周妹妹心悦薛二兄。”
“对兄长的爱慕倒有十分,男女之爱倒不见得。”伯爵夫人道,“不过再过几年,心思成熟了,说不准就……”
她摇了摇头:“不论如何,武安侯夫人都不会允许他们结亲。”
“为何?”贺子衡不明白,“郎才女貌,呃,也郎貌女才的,我看着挺般配。而且薛二兄日后是要承袭侯位的,前途无量啊。”
“承袭侯位?这可难说。听闻薛二爷续弦的那位刚调养好了身子,说不定过不久就有了身孕。世子之位到底要由薛二爷决定,待老侯爷夫妇去了,你说薛二爷会愿意传给亲嫡子,还是传给关系淡薄的庶子?”
贺子衡叹了口气,道:“那阿娘说侯夫人不许他们结亲,又是为何?”
伯爵夫人压低嗓音:“听闻疯病会传给子嗣,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薛二公子会越来越疯。现在小不觉得,过五年、十年,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模样。侯夫人把周小娘子宝贝得如眼珠子一般,若为她长远计较,定不会同意她和一个疯子成亲。”
听完这些,贺子衡由衷道:“薛二兄他……好可怜啊。”
薛成璧在庭院里练刀法,刀风斩落一地桃花。
每当他情绪不稳定时,都会以此作为发泄。在禁军时曾有好事者以为他在显摆刀法,要与他比试,却被发病的薛成璧斩去一臂。老侯爷延请名医,才给那公子哥接上了臂膀。
自此以后便立了威,军中都知他性情孤僻乖戾,尤其不敢在疯劲正盛时惹他,免得被殃及池鱼。
老夫人拄着拐杖,慢步踱至檐下,观赏他练刀。
今年她愈发觉着身子不好了,总想着给周瑭寻一处好归宿,才能安心入土。
她对庭院里练刀的少年慢声道:“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碰这柄刀时说过的话。”
薛成璧也记得很清楚。
『无非是周瑭于我有恩,我有所亏欠。』
『——旁的,什么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他沉默不语,只是刀风更烈,刀势泄露出一丝凶戾狠辣,似是想斩去什么。
“今年春蒐,侯府和睿文伯爵府都会参与,我会带周瑭去。”老夫人眼神锐利,“若真想报答于她,便分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嗤”地一声。
薛成璧似是想到极好笑的事,忽然间纵声狂笑。
自八年前与周瑭相遇以来,他已有许久没这么放纵自己的疯性,直笑得眼尾猩红。
半晌后,他才收了刀,将那可怖的笑容尽数压下,敛眸微笑。
“我当然分得清。”他不无讥嘲地拱了拱手。
在书房写课业的周瑭似乎听到了大笑声,吓了一跳,急匆匆跑出屋来。
“哥哥?”
然而薛成璧看起来很平静,脸上的微笑比任何人都君子端方。
周瑭自忖应当是听错了,放下心来。
“过些天可想去春蒐玩?”薛成璧问。
“田猎?想啊!”周瑭笑起来,“之前外祖母还怕我出事,一直不许我去呢。”
“今年一起去,”薛成璧顿了顿,微笑道,“多认识些小郎君做朋友。”
周瑭瞟一眼老夫人,见她没有反驳的意思,不由发出了一声欢呼。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些帝王亲自参与的围猎,相当于现代的军事演习,参与者还能骑马露营射猎。
哪个小郎君不喜欢这些?
周瑭已期待了好久好久。
薛成璧垂眸看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绑满绷带的手徐徐摩挲着刀柄。
他该高兴。
他可是个好兄长啊。
若周瑭能嫁得如意郎君,他这个好兄长怎么可以不高兴呢。
然而薛成璧克制不住地,额角青筋轻轻跳动。
周瑭笑着回眸:“哥哥,贺子衡请我和二姐姐吃伯爵夫人亲手做的炙烤羊肉,他还邀请哥哥一起过去。哥哥来吗?”
“……我方从军中回来,有些倦了。”薛成璧敛起眸子,嗓音轻缓,“你们去吧。”
“好哦。哥哥休息一阵,我吃完就回来找你!”
周瑭走后,薛成璧回到了老夫人为他配备的龙骧阁。
龙骧阁四面梅竹环合,庭院宽敞明亮,春风吹拂起寝屋窗牖的青纱帐,掀起淡淡的梅花熏香。
不必亲自打理,龙骧阁也被收拾得整洁如新。不必自去拾柴烧火,也有无烟的银屑炭保持着寝屋里永远温暖如春。
薛成璧却在想念从前的清平院——小小的孩子推开咯吱作响的破窗牖,从棉衣里搜罗出偷藏起来的小点心,笑盈盈地分享给他吃。
要是一直能停留在那时就好了。
薛成璧取出许多安眠效用的药粉,干吞下去,和衣躺在榻上。
他想做梦,狂症发作下却始终无法入眠。
极是折磨。
薄暮冥冥,夜幕四合。
周瑭吃到了炙烤羊肉,心满意足,带着一身热烘烘的孜然烤火味儿,来龙骧阁找薛成璧练刀。
一双高挺的玄色军靴脱在廊下,说明它的主人就歇在寝屋里。
屋里幽幽点着两盏烛火,半明半灭间纱帐浮动,人影错落。
就像吃了暖锅后会嫌弃自己身上暖锅味儿太重,周瑭此时也觉得,自己这身衣服简直被孜然羊肉腌入味儿了,来龙骧阁这等清雅之地,尤为不合时宜。
他解下外衫,埋在衣料里嗅了嗅,皱着鼻尖把它挂在厢房外晾味儿。
还记得以前,薛成璧被关在弄玉小筑里禁足的时候,他日日为公主送药,身上总是沾染着淡淡的药香——染着和薛成璧一样的气味。
他总会因为和公主同一个味道而喜悦。
周瑭杏眼里流露出怀念之色,轻声喃喃:“哥哥好久不回来,我身上都没有你的味道了。”
风带着他的低喃吹入寝屋,似是埋怨,似是娇嗔。
薛成璧阖了阖眼。
“……过来。”
他嗓音里略带沙哑。
周瑭微微一顿,撩起重重纱帐,绕过屏风。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