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60)

　　李昭明换了个姿势, 捧着脸道：“你看起来不太像。”
　　经过短暂的接触, 李昭明充分明白为什么无崖子和李秋水跑到无量山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怕不是被李沧海打了一顿撵出去的。
　　李沧海的手抖了抖，她把已经烘干墨迹的画小心地卷起来，放到玉匣子扣好。
　　做好这一切, 她才坐到了李昭明面前。
　　李沧海抬眸, 深深望了他一眼。
　　眼前的少年眉目清隽, 偏生了一对桃花眼, 眉眼间尽是风流脉脉。若论仪态之风雅, 当是逍遥派招收弟子标准的最高级别。
　　此刻, 这双琥珀眼瞳清透如水, 清晰地映出她自己的容颜。
　　这双眼瞳, 也曾这般映出师姐的模样吗？
　　李沧海默默地想。
　　“是这样。”
　　李昭明眉眼弯弯，在确定了李沧海的情况后, 他对这位灵鹫宫主的态度便和缓下来。
　　“如果你想听, 我可以跟你说说, 我和你师姐是怎么认识的。”
　　在看到李沧海陡然亮起的眼神后, 李昭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不过, 她应当已经不算是你师姐了。”李昭明想了想, 还是交代了出来：“行云流落在外之时，身体倒退回了七岁模样。她对原生世界并没有留念，是以, 直接拜入了他人门下。”
　　所以，她已经不是逍遥派弟子了，更不算是你的师姐。
　　石室之内，静默如冰。
　　李沧海轻抚着手指上的掌门指环，轻声道：“无妨，我已是逍遥派掌门。”
　　灵鹫宫是逍遥派的总部，她是灵鹫宫主，同时也是逍遥派的当代掌门人。她认为巫行云是她师姐，那么逍遥派也当服从她的决定。
　　“好吧。”
　　见李沧海丝毫不在意，李昭明这才继续道：“我小时候就认识她了，我们两家师门距离不远，基本师兄师姐们都是认识的。”
　　“行云所在的师门是个女子门派，乃是我朝知名的三大风雅之地之一。坊中女子善剑舞......”
　　李昭明娓娓道来，挑了一些不算秘密的事情，尽数说与李沧海听。
　　不是李昭明话唠，也不是他显摆，实在是眼前白衣女子的神态，让他不忍什么都不告诉她。
　　巫行云不愿回来，大抵是被师弟和师妹伤透了心，便干脆斩断一切，什么也不管了。
　　而那时的李沧海，约莫是太小了，还不足以成为巫行云的牵绊。
　　这样可不好。
　　李昭明想，无论行云是否知道，她毕竟在这个世界出生，这段因果光靠她一人是断不了的。
　　“原来，师姐过的这般好。”
　　最后，李沧海说：“那我便放心了。”
　　这些年她无数次梦到那年的缥缈峰顶，行云师姐被亲姐秋水暗算，师兄看似帮忙，却更是在师姐跌落万丈深渊的结果上推了一把。
　　李沧海先天不足，自小被家中人连同姐姐秋水一起送上缥缈峰。姐姐长她几岁，上了山后便一心扑在了师兄无崖子身上。灵鹫宫人丁稀少，唯有巫行云会在练功回来后照顾她。
　　虽然巫行云话少，向来对他们不假辞色，但因着是弟子中年纪最大的，也会默默关照他们。
　　李沧海有时会觉得，师姐待她比亲姐姐还要好。
　　可待她那样好的师姐，被她的亲姐害了。或许师兄也是帮凶，尽管他并不觉得。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那微弱的同门情谊，又或许是出自那一点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无崖子并未把李沧海怎样。
　　而李秋水也在妹妹回去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卧床不出后不在关注这个没有威胁的妹妹，而是放心大胆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无崖子身上。
　　逍遥子远游归来，见四个徒弟只剩三个，大徒弟不见踪影后，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对惴惴不安的无崖子和李秋水说什么。
　　这让他们更放心了。
　　逍遥子停留了几日，将掌门指环交给了无崖子便再度远游。这让无崖子欣喜若狂，他一直以为掌门之位会是大师姐，“没想到”会落到自己手上。李秋水虽然不满，但接受指环的是她的心上人，且师兄继承逍遥派后，对她也更亲近。这一下，那一点不满也被扔到天边。
　　而没有人知道，逍遥子走之前，见了似乎命不久矣的李沧海一面。
　　也就是那一次，心被伤透、耗着等死的李沧海仿佛注入一丝生气。她开始运转早已记在脑中的心法，慢慢把那些年拉下的武学修习补了回来。
　　无崖子自从得了掌门之位后，便开始放松起来，弟子的教习也不那么上心了。而李秋水时常下山，总能找到玩乐的东西，娇俏着叫唤着无崖子与她一起共赴极乐。
　　哪怕无崖子再怎么推拒，李秋水都不愿放弃。看向她的那样多情而宠溺的眼神，师兄怎么会不爱她呢？
　　她一厢情愿地想着，持之以恒对无崖子好，无崖子也从最初的断然拒绝到欲拒还迎。
　　李秋水以为这样下去，师兄迟早就会是她的，否则她何至于下手害巫行云。尽管她从来没想过要让大师姐死，后来阴差阳错，也就那样了。
　　直到某一天，李沧海出关。
　　李沧海小时候练功是为了强身健体，但除了师父和大师姐，没有人知道她有世间罕有的武学天资。
　　之所以没有暴露，一是因为李沧海对武学并不热衷，没有上进心。二是因为李秋水，她本就妒恨妹妹与她一般的容貌，气度却更胜于她。她越长大，师兄投来的目光就越多，李秋水也更生气。若是暴露了武学天分，李秋水并不会因为她是亲妹妹而放过她。
　　直到巫行云在李沧海眼前跌落万丈云渊，她方才明白自己的弱小。
　　逍遥子为她炼好的药拔除了她的体弱，走之前也点醒了她。
　　若她还是那般浑浑噩噩，到最后这辈子，什么都保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直到李沧海轻而易举夺过了无崖子的掌门指环，重伤他与李秋水后，无崖子仍然不信，他心中温柔的小师妹有朝一日会对他出手。
　　无崖子说，你不要误会，我不爱秋水，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后面四个字湮灭在李沧海冷漠的眼神里。
　　李沧海说，师父把掌门指环给你，只是为了给我一个目标。现在我达到了，你们可以滚了。
　　看在同门与血亲份上，李沧海没有杀了他与李秋水，只是重伤他二人后，让他们的弟子带他们离开天山，永远不许踏入灵鹫宫势力范围内。
　　这让无崖子与李秋水很是狼狈，灵鹫宫的势力何其大，江湖泰半明里暗里都是其拥簇。
　　最后二人一退再退，退入了无量山。
　　李沧海得知后，彻底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再没关注那对男女的情况。
　　她独自执掌九天九部，将灵鹫宫继续壮大。唯有在灵鹫宫本部通过测试的，才有资格进入逍遥派。
　　灵鹫宫的主位上，唯有李沧海一人。形单影只，寂寂寥寥，在天山等一个或许不会归来的故人。
　　时隔多年，宫外终于有人带来师姐的消息。
　　原来师姐当年早已不在这世界，原来师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
　　真好。
　　李沧海唇角微翘，心满意足。
　　如此，她也可以从灵鹫宫主之位上卸任，下山去走一走了。
　　若非害怕师姐回来找不到她，她也不必常年困守深宫之中。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李昭明直接道：“你不会委屈？”
　　李沧海小巫行云六岁，她在这里整整等了对方八十四年。八十四年风霜雪雨，哪里就是这么轻飘飘过去了呢。
　　“委屈，自然是有的。”
　　李沧海道：“任是谁，也难以释怀。”
　　“但是...”李沧海现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但你可知晓，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曾真切以为师姐已经走了。她还活着，便是我最大的慰籍。”
　　“哪怕她活在另一个世界，有了更多的朋友，也许会有比我更漂亮，更贴心的师妹，或者得遇良人......她还活着，已经很好了。”
　　这次，轮到李昭明沉默了。
　　李沧海记忆里的巫行云，和他眼中的巫行云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