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47)
那人看起来年岁应该不大，发色极黑, 肤色极白，眸子却是西湖水色般的清透。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少年正看着他，琥珀明眸倒映出他怔然的面孔。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这是昔年杜子美为饮中八仙的崔宗之所做之句，用在此时竟无任何不妥。
饶是白玉堂行走江湖见过天下群雄，自身也是一等一的俊朗人物，看到眼前这白衣玄裳少年郎时，也不得不感慨对方姿容绝世、气度风流。
只是不知为何，在少年轻飘飘的目光扫过来时，白玉堂竟觉得对方眼眸中含着一种淡淡的悲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带起的疑惑却长久留在了他心底。
此时，他方有些明了，为何兄长的信中千百遍叮嘱自己，不要冲撞了对方。
“小舅舅。”顾惜朝开口道：“你最近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白玉堂从那种微妙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张口就道：“这我可不知道，你小舅舅我英明神武、行侠仗义，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怎么？”他凑到顾惜朝面前，笑道：“小外甥你在担心你小舅舅我？这你可就白担心了，这天底下还没有地方能留住我白玉堂的。”
“可是老师说——”顾惜朝闭了嘴，他相信李昭明，却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
且要怎么说呢？
说你一生绚烂多姿，却犹如朝露，转瞬即逝？
那恐怕白玉堂会拍着他肩膀大笑，让他换个别的法子来报复。
白玉堂没有听到小外甥后面的话，却也不愿开口去问边上那个眼神莫名的少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看到对方便有些心悸。
“朝朝！”
李昭明不着痕迹地拉了顾惜朝一把，故意岔开了话：“你还没跟老师说说，这就是小舅舅吗？”
顾惜朝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刻点头：“嗯，他叫白玉堂。小舅舅，这是我老师——”
“我知道我知道。”白玉堂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道：“大哥信里说过了，多谢李公子救我表姐和外甥出来。”
“我救的是我弟子和他的家人。”
李昭明语气平淡，随即看着似乎是难得有几分不自在的白玉堂道：“要知道，朝朝的血亲不多，少一个他都心疼。”
这话怎么听起来过于意味深长呢？
白玉堂心里嘀咕道，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李昭明眸中笑意加深，哎呀，这还是个比较亲和天地的体质呢，难怪能发现他的问题。
怎么说呢，先前提过，李昭明现在的壳子是女娲捏的，为了保证不会轻易损坏，材料里还掺了九天息壤。虽说这是女娲的拿手绝活，一切感官也都与人族相同，但终究非他原身。加上材质大都来源于天地之间，那么气息就更贴合自然。
通俗来讲，对白玉堂这种对天地自然比较亲和的人来说，李昭明若是没有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不曾听到声音，不曾在亲眼见过他...在他眼里，大抵李昭明和自然界的任一生灵无甚区别。
再再再简单一点，李昭明要是站他身后不吭声，白玉堂只会把他当成....不，是压根发现不了他。
这也是方才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能一眼看到矮个子的顾惜朝，却没看清李昭明容貌的真正原因。
在白玉堂的感知里，这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
“这话不用你提。”白玉堂傲然道：“整个江湖，还没有谁能留下小爷的。”
他把同顾惜朝说的话再提了一遍。
“白玉堂是吧？”
李昭明上下扫了他一眼，叹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白玉堂：“？？？”还没等他疑惑完，怀里就多了一个小团子。
原来是李昭明把顾惜朝提起来扔到他怀里了。
“我出去一趟，你把朝朝带回去。”
“哦，喂——”白玉堂从来没有抱过小孩，手忙脚乱地抓着小外甥，反应过来时对方都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小外甥。”白玉堂喃喃：“我怎么感觉你这个老师比我还任性？”
顾惜朝下意识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小脸黑了起来。
啊，一起出门再次被丢在原地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呢。
*
‘哎。’李昭明一边朝着目的地而去，一边在心里道：‘这小子应该是你们最喜欢的类型，怎么他面相看起来死那么早？’
半晌，有个声音不情不愿地响起来：‘不可抗力，我也没办法。’
‘......’李昭明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微笑道：‘就跟洪荒那傻逼一样的理由？’
‘......’
‘那小子怎么死的，我看着竟是和高楼有关？’
他这么问着，瘦削身形穿过阴凉雾气环绕的鬼门关，在黄泉路上悠悠前行。
李昭明并没指望能得到答案，如果是与命运线相关的，纵然是天道也不能透露过多。
那么他自己去看便是了。
因为某种原因，他去地府反而比天庭方便多了。
黄泉路上弥漫着黑沉沉的雾气，沁入骨髓的阴风阵阵刮来。李昭明的衣摆扫过路旁张牙舞爪炎烈似火的金灯花，神色晦暗不明。
奈何桥下忘川河汩汩流淌，幽冥之下，一如既往的寂静与寒凉。
还好没有一时兴起带惜朝过来。
顾惜朝非玄门弟子，屏蔽不了幽冥鬼气。纵然有他在身边也难免会受到影响。
李昭明心中想到，他瞥了一眼幽深的忘川河，它已经吞没了无数试图避开孟婆汤的亡魂。
“小殿下？！”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抬眼，便看到了森罗第一殿前目瞪口呆的判官。
“崔珏？”李昭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哟，你这是来迎接我的？”
崔珏：“......”
阴律司判官心中现在有无数句话想说，奈何没有一句敢说出口，抹了把脸道：“是，是，您怎么来了？”
他说着便让开身子，把人迎了进去。
今天我就不该来第一殿找秦广王。
崔珏心里苦，怎么每次都是他碰到这个祖宗啊？
“进去就不必了。”
李昭明不是很想去见十殿阎王，反正他想知道的事情，找崔珏也行。
“我记得你掌生死簿对吧？”李昭明双手抱臂，慢悠悠道：“来，帮我看个人的未来。”
崔珏顿时苦着脸道：“小殿下，这不符规矩。”
“哪里的规矩？”李昭明反问，“这里的规矩只能约束到你，于我却是无碍的。”
“还是说......”李昭明忽然笑了，在判官眼中，这灿若繁花的笑容不知为何，竟然比阎罗王的黑脸还要让他感到可怕。
“——你希望我告诉玄成，贞观十一年，是你伙同他人，趁他喝醉后把他晾在了屋顶一整晚？”
崔珏：！！！您怎么知道？！
那时候隐太子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什么连这件事都知道？
“您要找谁的生平？”崔珏面无表情问。
这祖宗迟早都是要走的，魏玄成生前跟他是同僚，死了还跟他是同僚，毕竟还是要一起干活的，这种生前的囧事早就该随着时间风化掉了。
“白玉堂。”
无论李昭明做了什么，此方天道都一直沉默着。
在李昭明回到人间，一人独处时才道：‘小殿下，如果可以的话，帮帮那孩子吧。’
李昭明抹了把脸，‘你们这种有既定命运的世界线，真的很烦。’
白玉堂以后果然和这边的天命之子关系匪浅，大概还是那种会以自身死亡来激励天命之子发疯的人设。
真是绝了。
‘你倒是能自信我会帮忙啊。’
半晌，李昭明幽幽道。
‘自然。’天道的语气十分笃定。‘您不会看着他就这么死去的，尤其是以这样不得不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