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释青慢慢伸手,极轻柔地把信拿起,垂眸注视着其上字迹,并未拆封。
他把这书和信捧起,下了楼。
大刚跪在案边,对着灵堂,还在哭。
齐释青不知道一个男孩子竟然能哭成这样,就站在那里观赏了片刻——刘大刚的眼皮肿成了桃子,瞳仁眯缝着瞧不见,鼻头红的像是被门夹过,呼吸声都似在呜咽,上气不接下气。
齐释青看得差不多,缓缓把怀里的东西递给大刚。
大刚没接,而是抬头问他:“我师父呢?”
齐释青说:“你师父不在屋里,给你留了一封信。”
大刚赶快接过,把书放腿上,急着拆开了信。
「吾徒刘大刚
见信如晤。
为师知你勤奋刻苦,天资聪颖,心地纯良,定不会行差走偏。
此针灸奇方传与你,你便是灸我崖第十代传人。
须你自己修行习得此方,别无他法。
除此以外,凡为师所授,皆非灸我崖之道法,忘念都随你。
未能同你道别,是为师之过。
不能再护你,亦是为师之过。
望你早日成仙,跻身上界。
为师于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若你修仙修得不快活,那这仙,不修也罢。
一切全凭你心意。
灸我崖第九代传人
第五君」
刘大刚看完信,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齐释青劈手夺过信,却被大刚死死拧住胳膊,嗷嗷哭喊:“我师父,我师父……是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没死。但你太气人,不要你了。哼。
第10章 灸我崖(十)
蓬莱岛东有座山,山头头里有座庙。这山叫未名山,这庙叫无名庙。
庙里现下坐了个人,这个人叫第五君。
高高的山岗上,白云飘,雾气绕,郁郁葱葱不见天日,天空像匹打湿的布。闲云野鹤的日子,若是安排妥当慢条斯理地来,那当真是享受。如今突如其来地过上了这日子,第五君乍一下还不适应。
他把庙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霉烂蒲团往山下一扔——未名山的这一侧终年雾霭沉沉,地处蓬莱仙岛尽头,传说是下界的入口——因此也不担心会砸到人。
接着,他拿起陈年老扫帚扫完了地上的灰,就席地躺了下来。
背对浓雾,第五君和破庙里的一尊破观音对上了眼。
那观音灰扑扑的,面容慈悲,手拿净瓶。第五君瞅了那净瓶两眼,那里头的石头柳枝就咔嚓裂了两道缝,几块碎石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第五君又瞅了瞅观音的尊容,观音的黑眉毛竟然掉了一块,像是老化坠落的墙皮。
第五君:“……”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索性不看了。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万籁俱寂。第五君掰着指头算,他入灸我崖三年多了。
三年多以前,他拜司少康为师。那时他们师徒俩还没回灸我崖的小破吊脚楼。
两年前,司少康死了。
一年前,他收了徒。
如今,他扔了封信就跑了。
第五君不禁笑出声。自己当破烂师父的本领,绝对是跟司少康学的。
第五君举起左手,瞅了瞅那只黑手套。
“啧……”跑得太急,还有一打新手套放在抽屉里忘记拿了。
他翘起脚来晃了晃,心里盘算着:齐释青找不着自己,估摸着也就最多呆个一两周,他一个蓬莱岛西的少主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等他走了,自己就可以再回小吊脚楼了。
——只要这几日不被人看见就好。
至于大刚这个崽子,他愿意跟着齐释青走也行,在齐释青那儿能学到的东西肯定比自己能教的多得多,玄陵门虽然不可信,但齐释青总归是不会害他的。
他要是不愿意跟着齐释青走么……
那更好,等自己回去哄两句就成了。
第五君满意地闭眼假寐。
“你想见你师父吗?”
大刚跪在灵堂前呆呆傻傻,面上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条件反射地呜咽:“想啊……可是师父上哪儿找啊……”
“不用找,让他回来就行。”男人的声音从容不迫,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大刚泪眼婆娑的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齐释青——你都害我师父跑了,还好意思说让他回来?
想到自己竟然联合这种人一起欺瞒师父,大刚又开始绝望地哭。
齐释青俯视着面前不断耸动的小肩膀,终于冷下脸来:“你师父走前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要是还想见到你师父,就老实听我的。”
大刚心里一哆嗦,好像终于发现了齐释青的真面目了似的,跪在地上回过头。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齐释青,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无辜至极,活像是被恶人荼毒了的小狗崽。
第五君在未名山上过了两天逍遥日子。
如果和破观音脸对脸打坐也算是逍遥的话。
他每天都从破庙里悄咪咪地溜出来,在光秃秃的山头上往灸我崖的方向望上一望——这未名山的山头从灸我崖那里能看见,必须得小心。
然后又失望地发现齐释青还没走,玄陵门的弟子跟巡逻似的在灸我街来回打转,还隔三差五跟路人打听着什么。
于是第五君又缩回了破庙里。
这日,第五君正在打坐的时候,忽然鼻翼捕捉到了一丝烟味,不知是哪里起火了。
他顿时睁开眼睛——齐释青总不至于放火烧山逼他出来吧。然而他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并非是未名山上的火,走水的地方还隔了好一段距离。
从破庙里钻出来的第五君,顺着那股子烟味荡漾的方向瞄了一眼,霎时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火光冲天,黑烟阵阵的地方,是灸我崖。
第五君登时就往山下跑。他紧咬着牙,疾冲得眼前发黑。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差点撞上两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情急之下蹿上了树才没被窥见身形。
第五君蹲在树枝杈杈上,无语地瞪着面前一窝小鸟崽。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鸟毛都没有几根,此刻正等待它们的鸟娘亲给它们喂食。见突然飞上来一个人,鸟崽子们都欣喜地张开嘴,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看着无忧无虑的鸟崽子,第五君只觉得心急如焚。
两个樵夫走近了。
年纪大的那个说:“灸我崖那小郎中的师父,也忒不是个东西。”
年纪轻点的道:“许是人家师父得道升天了呢,蓬莱再叫仙岛终究也是凡世,留不住神仙哪!”
年长的反驳道:“既做人师父,哪有不照拂徒弟的道理?现在好了,一个小儿,被那玄陵少主欺负成什么样子!”
第五君心下一寒。
齐释青竟狠绝至此吗!他竟真的看错了人!
年纪小的叹了一声,痛心道:“那小郎中他爹,就是灸我崖对面摆茶水摊子的老刘,跪在灸我崖外一日一夜求玄陵少主放了他儿子,可玄陵少主连看都不看一眼,铁石心肠!”
年长的把手中攀山棍狠狠往地上一戳,气道:“玄陵门真是欺人太甚!平日里都说玄陵少主是个英雄,今日一看才知是个恃强凌弱的狗熊!”
年轻的点头道:“可不是么!据包子铺老王说,那玄陵少主霸占灸我崖,严刑拷打那小郎中,非要逼问出来他师父的去向。那道长恐怕是顶不住这恶霸才逃命的!”
二人又往上走了两步,那年老的突然停下,拿攀山棍指着遥远的一处——
“你快看!是不是起火了!”
“那个地界……莫不是灸我崖?!玄陵少主逼问不成反要一把火烧了吗?!”
“那小郎中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第五君再也听不下去,更顾不得担忧被那二人瞧见;他从树顶凌空飞起,调起所有的灵力,踏风而去。
风呜呜地在耳旁吹,第五君只觉得鼓膜发胀——与齐释青四年未见,他竟完全变了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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