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灵修的表情像被小刀划过的薄纸,浅淡又锋利:“对阎扶来说,挑拨人和鬼内斗,绝对是个极具诱惑的挑战,既能让那些安分守己的鬼市民成为众矢之的,逼迫他们倒戈,还能让调查局颜面扫地,驱邪师千年辛苦付之东流,又能吸引一波心怀不轨者靠拢,实在是一石多鸟的妙计。他不做才是没道理。”
一时间,监控室内鸦雀无声。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何期给他们留足了反应时间,才继续道,“那些人来送货时,大概觉得莲花山是自己人的地盘,说话时并不会特意避出去。我偶尔神智清醒,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据我观察,他们对外界的现状十分不满,将受到调查局的辖制的同类看作懦夫,跟普通人一起生活则被视为一种堕落和背叛,常常在追忆鬼王死前强者为尊的规矩,就算是一无是处的‘凡人’,追随鬼王也能得到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我想他们不仅仅是发牢骚,而是真的将这个观念奉为圭臬,并且为之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们终有一天会动手的,我想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钟局一手捂住了额头,也许是被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到了极点,物极必反,他反而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起来,觉得不论再听到什么,也不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了,破罐子破摔地问道:“还有吗?”
何期:“我探听到的内容不多,只知道组织存在了上百年,自称为‘万古教’,成员多半是恶鬼,但他们的首领却是个大活人,似乎是得了什么神通,才能弹压住一众比他更强大的手下……这个‘万古教’处处透着古怪,凡人越过恶鬼登上高位不说,明明是为那位做事,他们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只当一切都是上级的计划,甚至对鬼王的复活也一无所知。这又跟阎扶在莲花山的做法完全相反了——”
他说:“钟局,你我都清楚,要是阎扶没有出现那些孩子面前,你是不可能轻易相信我所说的话的。从万古教的情况来看,阎扶不肯暴露身份,显然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然而他却突然改变了计划,堂而皇之地露出真面目,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让他不得不放弃蛰伏,提前跟你们撕破脸皮……或许那就是他主动将莲花山捅出来的真正原因……”
钟局靠在椅背上深呼吸,面无表情地消化着又一个扑朔迷离的疑点,余光瞥见一旁欲言又止的王俊,索性换换脑子:“你想说什么?”
“你们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王俊憋了半天,不吐不快,“就算是鬼王,也不是想做成什么就能做成什么的吧?现在社会这么稳定,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啊,对鬼市民也是好奇居多,哪里是他挑拨一下,就能忽然打打杀杀了?”
“平衡是很容易打破的。”晏灵修道。
他看向摄像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直接跟那边的王俊对视,一双眼睛就像镶嵌在镜框中的两片玻璃,平静、剔透、冷漠,不露一丝端倪,看得王俊无端端打了个激灵。
“普通人能接受鬼生活在他们之中,是因为有调查局在背后保驾护航,保证不会有人因此受伤,宣传方面又避重就轻,只侧重于猎奇、善恶有报等方面,隐瞒了过于血腥暴力的内容,这才能稳定住人们的情绪,不让他们互相仇视和敌对。”
“然而这里面的隐患始终存在,”晏灵修话音一转,“说到底,鬼市民就是一个揣着匕首的危险分子,随时能捅人一刀,哪怕是连实体都显现不出来的哭丧鬼,常人都无力抵抗——你以为他们真的不怕鬼吗?怎么可能!只是出于对调查局的信任,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保障罢了。但倘若调查局无力挽回倾颓的局势,民众死伤无数,他们还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们吗?”
王俊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理智告诉他晏灵修所说的都是实情,但感情上却十分不愿意接受,吭吭哧哧道:“调查局肯定能……”
“你们不要忘了,阎扶是万鬼之王,控术无人能及,只要他想,这世上任何一只鬼都会受他驱使。或者他把收集的恶鬼往人堆里一放,再在你们赶来前逃之夭夭,如是几次,要是还不能阻止他,调查局的信誉就离破产不远了。不过这么粗糙的手段,他可能根本看不上。”
晏灵修冷漠道:“以我对他的了解,比起万无一失却枯燥乏味的控术,他更喜欢玩弄人心。那些死后变成鬼的人,这世上总有什么是他们放不下的,或是怀恨在心,或是执念太深,或是牵挂不舍,这些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王俊彻底接不住话了,钟明亮眉头紧锁道:“什么意思?”
“……以救世主的姿态给他们提供庇护,帮助他们获得强大的力量,教导他弱肉强食的道理。要是再有一点怨恨,那就更好了——”孟云君慢斯条理说,“他会鼓动你复仇,为你准备好一切,务必让你的仇人死无全尸,简直不能更贴心。”
列举完,他反问道,“钟局,不觉得这很耳熟吗?”
钟明亮吐出一口浊气,无力地承认道:“是的,很耳熟。”
“陈绛竹没有上当,所以陈家集的人都还好好活着,事情也没闹大。”孟云君说,“他要是动手了,调查局的盖子捂得再严实,也捂不住流言的尾巴。人们不会去刻意打听前因后果,只会以为恶鬼报仇六亲不认,能让一整个村子的人给他陪葬。”
“万一再出几个这样的例子,万一有在你们这儿登记过的鬼挥刀向弱者,舆论立刻就会被点燃……但你们能保证所有鬼市民都是无怨无悔的和平主义者,永远不会被蛊惑吗?”
“敏感的神经一旦被挑动起来,再想捋平就难了。”
这个时节,气温昼夜差了好几个档次,太阳落山前还是繁花似锦的初夏,再出门时,凛冽的晚风将高处的广告牌吹得哗哗作响,时间一下子倒退回了好几个月前。
调查局把他们放在公园附近,就调转车头一溜烟回去了——孟云君坐了一整天,实在是骨头都坐僵了,于是最后一点路就要求下车自己走,虽说慢吞吞地像蜗牛,但在外人看来,他姿态依旧是舒展的,手揣口袋,从容不迫,跟周围一众把自己裹得窝窝囊囊的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觉得冷,晏灵修就更不觉得了,陪着他慢慢往回走。
两人下车的地点距离公园入口很近,晃晃悠悠没多久就到了,一抬眼,发现月亮都升到头顶了,路灯下竟然还撑着一张孤零零的小吃摊,摊主大妈守在旁边跺脚捂手地哈气,一见有人来,立即亮嗓子招呼起来,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孟云君刚在调查局吃过盒饭,一点也不饿,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站了过去,点了一份煎饼,随口闲聊道:“这么晚了,您还在外头支摊?”
“回去也没事干,不如出来透透气。”摆摊阿姨笑了一下,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地舀面糊,打鸡蛋,撒香菜,不到五分钟就把煎饼装好递了过去,热腾腾的雾气在塑料袋上扑了一层水珠,香气霸道又辛辣。
摆摊阿姨招徕了一个顾客不够,又对晏灵修殷勤道:“瞧你这脸白的,是被冷风冻的吧?要不要买份糖炒栗子捂捂手?”
她试探地掀开一口被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锅,见晏灵修没反对,就爽快地动起了铲子。
“给他盛两斤就行。”孟云君问了价钱付了账,再看这两平见方的桌板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物什,又是各色调味料,又是糖炒栗子的大棉被,忍不住调侃道,“您这风格还挺混搭的。”
“栗子是帮隔壁摊儿卖的,他家出了急事,临时被叫回去了,”说起八卦,阿姨顿时眉飞色舞,神秘兮兮道,“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肯定想不到是什么!”
“怎么?”
“是那家的小儿子,”阿姨啧啧感叹起来,“中学没毕业呢,跟别人打架斗殴,不小心脑袋撞砖头上断气了,没等医生抢救呢,就变成鬼飘了出来,非要去找打伤他的小子报仇。这不,被调查局带走教育去了,听说等级评出来还不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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