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灵修故意在路上耽搁了两天,估算着大师兄再度启程了才敢靠近……也不晓得孟云君是怎么解释的,周家人见他们两个生生“错过”了,大呼可惜,一点也不好奇背后的原因,晏灵修也乐得含混过去。他在这个新建的小村落里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婉拒了周家人们的挽留,客气地提出告辞。
晏灵修这次本是要把施文远一起带走的——既然当初是他将这个半打少年领出了家门,那么理所应当的,他就该在对方成年前为他寻一个衣食无忧的住所。晏灵修行走四方,好歹也有几个受他恩惠,且日日都记着要报答的旧交,从中选出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家并不是很难,出乎意料的是施文远自己不愿意走了,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周氏宗族在乡间落户。
“晏道长别过意不去,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报答周家人这一路照看我的恩情,也不是怕给你添麻烦这种矫情的理由,我是心甘情愿的。”施文远把他送出了村口,只是短短一月不见,这个半大的少年好像忽的一下子长高了,身条拉长,肉嘟嘟的小肚子和脸颊都平了下来,连日劳作之后,他不仅晒黑了,手上还蹭了几个水泡出来,踩着草鞋套着麻衣,地地道道的农家少年打扮,乍一看,竟让人想不起当时在城中那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小公子是什么样子了。
“我小时候被父母管着,有念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功课,这也不准玩,那也不许去,总觉得拘束得很,心想等我长大了,接手了家业,一定要过上顺心随意的好日子。”
他熟稔地跟迎面走来的周家人点点头,口中说道:“后来一朝家破人亡,我心中犹如油煎一样,一时想提着把刀去报仇,一时又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觉得一切都是我们家人的报应……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想通,我父母的死到底应该怪谁。”
“你想怎么做呢?”晏灵修问。
“我想……”施文远出了出神,“我想,先给自己搭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小房子,再种上几亩地,等到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就到各处走一走,看一看,做一个游商也说不定。”
他尚有点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认真的神色:“过去我磕破了一层油皮,都要哭闹得全家都来哄,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后来见了跪在我家门前乞讨的流民,放了自己的血喂孩子的母亲,飘在水上的浮尸……那点疼痛就被衬托得微不足道了。我想,以后我见识得多了,应该就能明白是哪里出了错了。”
晏灵修和他就站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上,放眼望去,田间地头上随处可见埋头耕种的农人,哪怕是刚失了家人的,也早早擦干了眼泪,一锄头一铲子,扶着犁吆喝着牛,忙得热火朝天,满怀希冀,无暇他顾。
毕竟,这一茬种子洒下去,一晃眼,就是郁郁葱葱一大片麦苗了。
施文远说道:“晏道长,我知道你是天枢院的弟子,等我长大了,就去你师门看望你。你可不准忘了我啊!”
一晃又是月余。
时至深秋,晏灵修回到天枢院,清泉石上流,满山的绿树都换作了一副萧疏景象,黄叶厚厚地铺了满地。
何宁长到了三岁多,一扫婴儿时期的干瘪瘦弱,成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天枢院上上下下数百名弟子,就数她年纪最小,纵容得没了边,整日里就没有一时半刻是安安静静坐着的,前脚才闯了祸,后脚就敢抱着老院长的袖口装哭卖乖,老院长高高扬起的戒尺竟也真就打不下来了。
晏灵修来看望她,何宁非常的高兴,来不及穿鞋,踩着一双白袜子噔噔噔地跑出了她的小屋,仰起头响亮地喊道:“师父!”
然后张开两只嫩生生的胳膊,等着他抱。
晏灵修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她“无声胜有声”的央求,只是牵着女孩的手让她坐在廊下,回屋去捡来被女孩蹬得东一只西一只的绣鞋给她穿上。
树灵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这个凡人,觉得她身上的味道也很特殊,于是纡尊降贵地跳到了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下来。
何宁抱着猫,打量一眼晏灵修毫无花纹的靴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把绣了大朵大朵粉色桃花的鞋面藏进了裙子底下,讨饶道:“这是二师伯给我做的。”
晏灵修了然。和表面上的冲动易怒不同,尚裾出身刺绣大家,学了一手需要耐住性子的好绣活,不过二师姐俗务缠身,很少有时间动针线,至多也就给他们这些师兄弟做些发带剑穗之类的小玩意,更别提小孩费鞋子,穿不了多久就小了……他慢半拍反应过来,低头端详起了何宁的穿着。
天枢院弟子虽被外界尊称一声“道长”,实际上却并不是道士,只是日常念叨着伏羲八卦、符篆阵法之类,给了百姓们错觉罢了。他们行走在外,为了打斗方便,溅了血也能洗洗继续穿,选择的大多是偏暗色的布料,且都素净得没一点特色。
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幼儿,还不懂得克制自己的喜好,自然是什么顺眼就把什么往身上套,何宁除了绣鞋,还穿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翠色襦裙,头上簪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珠花,打扮得和外面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晏灵修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一定是曲临逸的手笔。
……可见院长老师确实是老了,以前三师兄若是穿戴得稍华丽些,老师必要骂他“不务正业”,将他罚去跪祠堂,现在小小徒孙也是如此,他却睁一眼闭一眼,大开方便之门,心肠柔软了不知道多少。
“师父?”何宁见他久久不说话,不安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晏灵修回过神,摸了摸她浓密的鬈发,问了一个很让她不明所以的问题:“谁让你喊我师父,喊她师伯的?”
“师公说的!”何宁立马抖擞精神,张口答道,“磐儿师兄也这么说,等我六岁开蒙,就能跟你学符咒了,你可不就是我师父么!”
然而面对小女孩的殷切希望,晏灵修却铁石如常:“你不可以认我做师父。”
何宁缓缓张大了嘴,见他是认真的,眼底当即浮出一层泪花。
她还未记事就到了天枢院,能接触到的只有这一院子的驱邪师,其中内门从老到小,全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孤家寡人,外门倒是有携妻带子来学艺的,但他们的家眷都被安置在临近的县城里,不被允许进天枢院里来。是以在何宁幼小的头脑中,对一男一女相亲相爱,共同抚育几个小娃娃这种生活一点印象也没有,反而“师父”是必不可少的——她身边的师兄师姐,师伯师公,不都是这样的吗?
何宁眼泪汪汪道:“人人都有师父,就我没有吗?”
晏灵修轻声说:“因为我过几年要出趟远门,可能教不了阿宁啊。”
他问道:“阿宁喜欢我做你的老师吗?”
何宁用力点头。晏灵修虽然不常回来看她,但不知怎的,何宁就是对他莫名地亲近,师公和磐儿师兄说她不满周岁时常常啼哭,只有拿晏灵修穿旧了的衣服做襁褓才肯歇一歇,为此还感慨过这是“天生的师徒缘分”……具体什么意思,何宁还不甚明白,但她听出来是好话,于是总有几分霸道,将晏灵修大弟子的身份视为了囊中之物。
“就要你做师父!”女孩赌气道。
“好吧,”许是拗不过她,晏灵修很快就松了口,改正道,“等你读书识字了,我要是还在,就来教你。但要是没空,你就去问你的三个师伯,可以吗?”
何宁还是有些气鼓鼓的,偏过头不看他。
“等你长大了……”晏灵修看着小姑娘毛绒绒的后脑勺,顿了顿,似乎在心里把这句话来回品味了好几遍,说道,“等你长大了,记得去一个叫做莲花山的地方看看,那里有一个人,很想见一见你长大了的样子。”
“知道啦。”何宁拖长声音,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小木屋里,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窗格,横平竖直地投照在地上。何宁用过午饭,和黑猫玩耍了片刻,终于抵抗不住困意,打着哈欠爬上了床,不一会就发出细小悠长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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