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已经许久没跟别人说过闲话了,纠结片刻,也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的花掉了。”
孟云君拿灯一照,果然看到阴影里散落着成簇成簇的小白花。
他没问晏灵修为什么会来这里,摘了花回去做什么,又怎么会不小心把辛辛苦苦摘下来的花全都弄掉了……他四下寻觅了片刻,把琉璃灯轻轻靠放在草地上,半蹲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他捡花。
晏灵修弄不懂孟云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警惕地在一枝伸出来的枝桠上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认得我。”观察半晌,他笃定道。
孟云君捡了满捧的花,用纱布兜着,踮起脚递了上去。孩子的脸非常娇嫩,比满树的梨花还要白,瞪着一双弧度圆润的眼睛,让孟云君想起家乡小院里被鱼干吸引过来,却躲在角落不敢近前的小猫。
孟云君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大师兄。”
孟云君当然是认得他的。
他午后回来,黄昏未至就离开天枢院,满打满算留下来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期间并没有机会和晏灵修见面,不过他却从院长师父口中听说过这位新收的小师弟,传闻中他幼时遭逢大难,是被长辈们从尸体堆里抱出来的,性格难免有些孤僻,跟同辈弟子很不合群。
孟云君听是听了,没入心,毕竟他们年纪差了好些,一个都能出门斩妖除魔了,一个还在学堂里念书,估计不会有那个朝夕相处的时间,将来假如有机会结伴用行,也该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为了赶时间,他拜别师父后,特地抄近道,选了这条偏僻的小路,平常少有人至,却不想会在半途遇见一个陌生的小弟子——师父说的不错,师弟确实孤僻,却孤僻得丝毫不惹人厌烦,听他说话,就像小猫咪呜,根本生不起气来。
孟云君:“别不高兴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晏灵修平白受了这从天而降的大师兄一番好意,不好再摆脸色,捏着纱布四角,生硬地敷衍道:“我摘完花就回去。”
孟云君笑笑,拎起灯笼,转身往群山深处走去。
小小孩童趴在树桠上,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暮色苍茫,平地掠起一阵凉风,琉璃灯一晃一晃,托着那抹明亮的火光,如同草丛里翩翩飞起的萤火虫。
晏灵修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和他产生什么样的羁绊,这场意料之外的偶遇仅仅在他心上短暂地停留片刻,随即就被流水般的繁杂世事冲刷干净了。
天长日久,他不再记得自己曾有闲情逸致坐在树上看落日,心心念念要摘新鲜的梨花做宵夜,也遗忘了曾在树下惊鸿一瞥的少年。
他们再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后,晏灵修十五岁,已经有能力在师叔师伯们手下接几个小任务,到一些不远不近的地方转一转了。那天他前脚刚迈进天枢院的门,后脚院长就叫他去正堂一趟,他大致清楚为的是什么事,毫不紧张,把包袱往小木屋一丢,就跟着来通知他的外门弟子去了。
转过两三条回廊,那外门弟子就故意落到他后面去了,可惜装得不像,晏灵修能感觉到他半是新奇半是畏怯的目光不停在自己身上打转。
这其实是常态了……近些年他愈发少在众人跟前露面,加上那些好坏参半的流言,天枢院弟子很难不对他产生某些负面印象,几乎每次回来,都会如此这般迎来一波异样的眼神,且就他的观察,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看就看吧,反正又少不了几块肉。晏灵修习以为常,只作不觉,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然后就看见堂内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过来了。
对方背对着他,从晏灵修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穿着浅青的内衫,罩了一件竹色细布的外袍,发冠上镶着颜色更淡一分的白玉,身段高挑清矍,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春风中的一丛修竹。
此时的孟云君并没有后来那么心机深藏,他生就一副含情脉脉的五官,眼角微妙地勾出一个弧度,这使他看什么都像是在笑着的,加上风姿出众,天枢院中规中矩的校服往他身上一套,都平白显出几分春风化雨的温和来。
院长适时地开口道:“云君,这就是你的小师弟,方才外出归来。灵修,他是你大师兄——我若没记错,这应该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晏灵修飞快地检索了一遍记忆,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出色的脸,便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和孟云君相互见礼。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师兄看起来像个正经人,实际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居然在四面相对时悄悄冲他弯了弯眼睛,看得晏灵修一头雾水,眉头下意识拧了一下,冷淡地别开了眼。
怎么是个自来熟……他莫名其妙地心想。
高居首座的院长是个雷厉风行的老头,三言两语给他们师兄弟两个做了介绍,便不肯再浪费时间寒暄,直接步入正题——他问晏灵修:“以你的实力,此次下山除妖,本该万无一失,可我怎么听你小师叔说,你去蛇妖的洞窟里转了一圈,最后却无功而返,这是为何。”
晏灵修眼观鼻鼻观心:“师父高估弟子了,弟子本领低微,不堪早就,打不过那蛇妖。”
“胡说八道!”院长呵叱道,“敷衍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再不说实话,就给我去祠堂好好反省去吧!”
晏灵修行事向来我行我素,老师一定要刨根问底,也没在意,平铺直叙道:“弟子赶到之后,先去询问了当地的里长,附近的村庄的位置不好,多年来挖出的水井多含盐碱,不能饮用,每日都要走两个时辰的路去取水。近日,有猎户偶然在山脚发现了干净的清水,只是潭边有蛇妖盘踞,力大无穷,能口吐人言,百姓畏惧,因而来天枢院求助。”
见他调查得仔细,院长怒气稍平:“继续。”
“我确认了他们所说属实,便去水潭边找那蛇妖,得知那妖怪在山中修炼百余年,方才开了灵智,尚未有伤人之举,之所以会在水潭边出没,只是蛇类本性喜好潮湿,并无过错。仅仅因此就取他性命,弟子觉得太过严苛。”
院长刚降下去的火气又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所以你便动了恻隐之心,饶过了那蛇妖,仍要百姓每日走两个时辰去取水吗?”
“倒也不是。”晏灵修摇头,“弟子让蛇妖搬去溪水上游了,那里位于密林深处,少有人至,不妨碍百姓取水。”
院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就那么确信那妖物会乖乖听你的话,当真搬去上游居住,而不是见你一走,立刻便下山大开杀戒吗?”
“蛇妖已经有百余年不曾害人,此后也不至于沾染人命,”晏灵修的声音四平八稳,“况且我威胁过他了,假如不搬,那就把他抓去医馆,剥了皮削成一段段泡酒喝,蛇妖大骇,不敢聒噪,当即就搬了。”
孟云君目瞪口呆,被他这一套熟练的威逼利诱完完全全地镇住了。
院长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荒谬!蛇妖就是蛇妖,少有不吃人肉的,就算他先前不曾,难保以后不会被引诱,平添杀孽,届时你又待如何!”
晏灵修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瞥见那青年连连对他使眼色,意外之下冷不丁卡了壳,被对方看准时机抢过话去,劝解道:“老师,小师弟年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受了蛇妖蛊惑,也是情有可原,您就不要过于苛责了。”
“……”
晏灵修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当然明白孟云君此意是想让他少说两句,认个错服个软,好让怒不可遏的长辈能借着梯子下来,免得受罚……
但他是哪路的神仙?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要做什么?
晏灵修一点眼神也没分给他,自顾自道:“师兄此言差矣,我之所以手下留情,非是因为心软,只是觉得那蛇妖罪不至死,但师父要是觉得那蛇妖威胁极大,那就再派别的弟子去除了它就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话一出,堂前落针可闻。
孟云君刚才一边打圆场一边察言观色,发现晏灵修始终面无表情,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预感他马上又要“语出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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