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中原地界可谓是多灾多难,先是正月里地龙翻身,房屋跨塌压死了好多人,不等老百姓们喘口气,一场雨浇了下来,眼看着能收割的麦子就这样泡进水里,劳累一整年却颗粒无收。
这还不止——雨水连绵不断,终于发展成洪涝,在一天夜里冲垮了上游的堤坝,于是不幸被波及的流民都如同被连根拔起的蓬草,呼啦一下上了天……甚至连蓬草都不如,至少野草天生地长,落地生根,尚能一岁一枯荣,百姓却没有这般的好运,被驱赶来驱赶去,无处抓挠,无可依托,只能叫天灾人祸碾压得粉身碎骨。
这座小城距河道极近,往日商贩们南来北往,总要在这里歇脚,可一旦溃了堤,立刻首当其冲,这回虽从水患中幸免于难,却成了那些逃难者的救命稻草,每日一早开城门时,都有大波大波的流民拖家带口而来。
雨下一阵停一阵,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本地官员忙着加固堤坝,暂时抽不出手来安置他们,流民只好以乞讨为生。
管家这两天常做赶人的活计,流程都是熟了的,指挥着家丁一顿乱棍,就把流民们都吓跑了。他自得地捋着胡须,刚要抬脚回去,背后就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大叫道:“张伯伯!”
“……原来是少爷啊,”管家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道,“少爷不在书房做功课,跑出来做什么?”
小胖子没回答他,反而探头探脑地往府门外看,好奇地盯着那些被驱赶得远远的流民,问道:“给他们些吃的又何妨,反正家里还有好多粮食呢。”
管家脸一撂,不赞同地说:“少爷可别乱发善心,这场灾才哪儿到哪儿呢,要是现在就施粥放粮,后头源源不断的流民绝对能把咱们吃穷了。少爷听我的劝,善心可不能乱发。”
小胖子约摸十一二岁,不知民间疾苦,虽觉得这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十分可怜,但终究还是朝夕相处的管家最值得信任,再者说,他跑到门口来的目的本也不是为流民鸣不平的。
小胖子嘻嘻一笑,趁管家没防备,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一溜烟跑到了街上。
“我出去玩,张伯伯别让人跟着我,天黑我就回来了!”他欢快地叫唤一声,把阻拦不及的老管家抛在脑后,犹如鱼游入海,眨眼就消失在拐角。
自水患后,城中萧条了很多,临街许多商铺都关了门,往日里走街串巷的货郎也不见了踪影,小胖子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被长辈们护得太好了,连日来只被拘在书房习字,并不知外边变了个模样,撒欢跑了一阵甩开随从,便想到以前常去的地方玩耍,可入目所见却十分冷清,往日一同疯玩的小伙伴们也找不见。他转了几条街,颇觉无趣,不等天黑就想回家了。
可在他闷闷不乐往回走时,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不由分说拖进了一个死胡同。
那里还有一伙子骨瘦如柴的流民,长久的饥饿让他们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抱了把凌乱的稻草蔽体。
听见这边拖拖拽拽的动静,几个尚还清醒的人漠然地转过脸来,在小胖子脸上逡巡一圈,忽的亮起了诡异的光,那眼神极其可怖,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盯着可以饱腹的食物……小胖子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吓得一个激灵,几乎动都动不了了。
“我把施家的儿子抓来了!”绑架他的那个流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难掩兴奋道:“咱们就用他去换粥吃,施家不给,就把这崽子给吃了!”
这人一边说,一边拿了块破布往他的嘴里塞,可久饿之人的力气哪里比得上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小胖子看准时机,一口咬住他的虎口,然后使劲一挣,夺路而逃。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天幕低沉地压下来,小胖子虽然来时记住了路,但巷子错综复杂不说,还堆满了流民这几天搜罗来的杂物,小胖子慌乱之下,毫无疑问地走迷了路,在凸起的石砖上绊了一跤,踉跄地摔倒在地。
后边追来的流民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小崽子还敢跑?施家从来到小,全是见死不救的畜牲,今晚就把你拆了骨头下油锅!”
小胖子头皮剧痛,眼泪马上就沁了出来,刚要给那人的手掌开几条血道子,就听到他尖叫一声,立刻松了手,蹭蹭蹭地退开了。
小胖子赶紧爬起来,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站在他面前,而放狠话的那个流民则捂着微微发颤的胳膊,戒备地瞪着他们。
现在能活着跑出来的流民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在识时务上是一把好手,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两边僵持了一阵,那流民就后退几步,连句狠话都不敢放,掉头就跑了。
来人低头看了小胖子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小胖子惊魂未定,忙不迭跟上去,才转过两个拐角,宽敞熟悉的街道就出现在他面前。
小胖子的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呆站了片刻,回过神来,发现救他出来的恩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向人家道谢,忙追上去:“我叫施文远,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而已,你不用知道。”
“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施文远煞有介事地摇头。他因为没受什么伤害,从那条阴森森的巷子里逃出去后,反倒觉得这段经历十分刺激,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这个救他出来的陌生人,也被加上了譬如“行侠仗义”“除歼扶弱”等高大形象——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真的,可不能放手!
施文远学着不知从哪个戏本子里学来的侠士状,摇头晃脑地劝道:“我看天色渐晚,恩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吗?不如去我家休息,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大概是没见过如此拙劣的模仿,来人抬手一推斗笠,终于正眼看了看他。
和施文远想象中仗剑天涯的游侠不同,这位恩人生得既不魁梧,也不豪迈,大半张脸沉在阴影下,只微微露出一点端倪,眉眼干净,唇红齿白,不需妆点便是十足的好颜色。周身的气质给人以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浮动的萤火,时聚时散,飘渺不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施文远还远不到会把一张好皮相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年纪,看美人如看春花秋月,却还是呼吸一顿,接着更加殷勤地招呼起来,亦步亦趋地缠着他不放,坚持要把恩人领回家去。
晏灵修有些不耐烦了。
洪水发生之时,他尚在千里之外,一路疾行才赶了过来。古往今来,但凡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尸横遍野之余,往往也是恶鬼最横行无忌的时候,冲天的怨气死气足以让这些原本缩头缩脚的怪物一日千里,突飞猛进,还能顺带养出一帮新生恶鬼。
这次的水灾百年难得一见,不止是晏灵修,全天下的驱邪师这会儿估计都在赶来的路上。于他而言,把施文远从饥饿的流民手里捞出来,不过举手之劳。
“如果你是公羊巷施家的孩子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和我废话了,”晏灵修面无表情地说,“你家可能出事了。”
喋喋不休的施文远一怔,突然想起那些流民正在酝酿的计划,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抬脚往家的方向跑去。
公羊街施家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高门大院,哪怕是灾前,富贵奢侈之名也传遍了十里八乡。传闻中堆在他家粮仓中的麦子多到腐坏发烂,连在里面挖洞的老鼠都吃得脑满肠肥,于是大批的饥民们流连在附近不肯离去,希望能分得一碗粥吃。
却没想施家宁肯坐视他们饿毙道旁,连一碗聊以果腹的麦子都不肯施与!
人到了绝境,礼义廉耻都成了一张废纸,易子相食尚且做得,劫人抢粮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在这城中游荡密谋的流民团伙不止有一股,大家行动差不多都是前后脚,这边施文远侥幸逃走,那边就有人高举着他们能寻摸到的各种工具,嘶吼着闯进施家大门,一边找仓库,一边发泄似的打砸。
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何况几个被好吃好喝豢养起来的家丁。施文远赶到的时候,宅院几乎被憋屈了太久的流民砸成了废墟,他奔进去,还没找到父母亲人,就先看到一个老头举着火把,跃跃欲试地烧起了梁柱,当即怒火中烧,冲过去一把推开他,大骂道:“从我家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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