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大信有人会对他好。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古鸿意躬得很低, 脊梁骨被抽去了一样,把自己狠狠压在床边,话语压抑着错乱的喘息,“你快醒,以后什么都给你买,全是你的。你都把碧倾玉当掉了……”
他喉咙滚滚,说不清晰,但他影影绰绰知道,其实比起芍药、金银、璞玉,对那个人来说,有更不敢去索取的东西,有更不敢相信属于自己的东西。
“都是你的。我也是……”他的声音从被褥中嘶哑又颤抖地挤出。
这样一个不成人样的人,只会笨拙地学着古鸿意的样子,学他喝酒,学他笑,学他求婚。
今晚看了那张字条,古鸿意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拙劣的模仿,这是他几乎把自己沿着脖颈到小腹一刀剖开,把自己二十年来贫瘠又苍白的感情翻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给古鸿意。
关于他的每一次泫然泪眼,便都说的通了。
古鸿意回忆,救风尘第一面时亲手把他送回去;火海里他被自己一把推开,又被斥责一句“你疯了”;花船里得到那样的回答……他每一次用全力去勇敢,都得到这样的结果。换成自己,也会想掉眼泪的。
这是衰兰送客手做过的最大的恶事了。
真心是天下第一珍贵的宝物。天下第一大盗能为他偷来绝世的锦水将双泪,怎么却把别人的真心抓回来,扔回去,给他一点温暖光亮,又告诉他这不独属于你,只是自己与亲人的常态,逗一个乞儿玩似的,如此往复,反复玩弄。
“我有亲人,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我们都会对你好,再也不管你那个破师门了,你不是孤独的……”
古鸿意徒劳地攥住他的指尖,那五个金戒指赫然还在,在月光下泛着深而明的光晕,衬得那人垂下的指尖更加纤薄。
“你还帮我们顺来这么多金银,现在也不缺银钱了,不用打补丁了,白行玉,你什么都有了……天下什么好东西你都会有。”
毒药师见师弟跪在床边,举起小白的手,对着那五个大金戒指一脸认真地哽咽,又忍不住轻快笑出声。
毒药师轻轻走近了床边跪着、偎着的两人,半蹲下身,和他们平齐,温声说,“对啊,好日子还长着呢。小古,你也莫要难过了。”
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小衰兰,你且慢慢等。
毒药师揉了揉师弟的头,便起身踱步离去,顺手轻轻合上了梨花木大门,给他们一点时间。
袖玲珑正支在门外,抚着胡须,悠悠道,“那小子又犯什么病了?”
毒药师垂眸一转眼神,“他犯老婆瘾了。”说罢,他又爽朗笑出了声 ,扶着袖玲珑的肩头一抽一抽地笑着。权当为他那三个铜钱报仇雪恨。
毒药师多少年未曾这样舒舒畅畅大笑过了。少年人的情爱就是有趣,纯粹得像初融的小溪流一样,哗啦啦一根筋地拍打着礁石。
古鸿意跪在床边守了他一夜。月光顺着他的眉眼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把眼尾的一点红痣拢进晦暗中。
“你醒来我就亲你。”古鸿意支起头,对着他的泪痣凝神许久,直至把那黯红色盯到尽头,眼前泛起一团团青蓝交错。
如果,火海里那一幕当真是他在索一个吻。以后千千万万遍,都补上,都给他。
“可是要等到下雪。”古鸿意垂下眼,松了弦一样扑到被褥里。沮丧又懊悔。
撩眼,目光落在他的唇瓣上,青色的面颊,挂着淡淡的血色,气息平稳又温热。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慢慢伸出掌心,覆盖到他的薄唇上,柔软的触感擦过掌心的疤痕。月亮照得头脑空了一瞬,古鸿意撑起手肘,俯身吻了上去。
睫毛交错睫毛,鼻梁轻碰着鼻梁,没经验的年轻人吻了许久才知道偏偏头,把鼻梁错开,相互嵌合着。
对方唇瓣的起伏与温热,感知得清晰,却只落在掌心。自己吐息紊乱又燥热,唇不安地含与衔,只有自己的手背知道。
古鸿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飞速撤了手掌,蹙眉向后仰去,手心掩住嘴唇,堵住自己的呼吸,迫自己静一静。
不行。一步步越界,今天自己敢隔着手亲,明天就敢真亲,后天就……古鸿意皱眉摇摇头,下决心以后不能再这样。
古鸿意叹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屈起双腿,自己抱住自己,把头深深埋在膝盖。冷静片刻,又忍不住稍颔首,只露出眼睛来看他。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这个角度看他,眉眼温和,睡颜安稳,看久了,一团糟的心莫名沉静了些,古鸿意静静看着他,忽然点明了个念头:
“平生第一次有人喜欢我。”古鸿意慢慢垂眼,“……他应该有点喜欢我的,哪怕是一点点也算数。”
古鸿意翻着袖腕,快快夹出那张皱巴的字据,拢在心口,怕丢了似的。这是定心丸。
他不安地咬着指尖,抽出另一手展开纸卷,伏在上面重读一遍,确认一遍,指尖才慢慢从虎牙撕咬中抽离。
他早受惯了世人攻讦。
自记事起,整个盗帮就被江湖盟主斥为异端,盗圣公羊弃为避风头远走天山,而小师弟衰兰送客手继承平沙雁的衣钵,继续在汴京作乱。
黧黑的眼睛亮了亮,“天下第一个喜欢我的人。”眉心缓缓抬起,望着他舒舒畅畅笑了。
那个人合着眼帘,徒留床边人抱着膝头微笑,一对酒窝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月光。
夜很静,清亮的、雄浑的、苍老的笑声缓缓从身后渡来。
他冷笑一声,可望一眼白行玉垂下的羽睫,又霎时敛起肃穆,化成一片委屈,“师兄师叔在笑话我。”
漂亮深邃的眉眼,看着白行玉时,其间一山复一山轻轻化开。
白大侠睡去了,并不能帮小衰兰撑腰。
第56章 小白醒了
月色落潮, 日光涨潮,他的面颊晦明交错。
古鸿意这样看了一整夜。
日头升高,把后背晒得很烫。
古鸿意耸动肩头, 重新找回麻木的四肢, 撑着手肘慢慢站起身。
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 古鸿意收回手,才转身出了西厢房。
庭院中,师兄师叔围成一个圈,抱着胳膊, 都玩味地盯着他。
袖玲珑哼笑一声, 挑眉逗他,
“哭了一晚上?”
毒药师揽着袖玲珑的肩头掩面忍笑。
古鸿意哽了一刹, 偏过头静静道:“反正我有老婆。”
话音严肃。
一道飞镖寒光刹那划过耳侧, 伴着袖玲珑的怒喝。“还没成亲呢!只是刚刚订亲!平沙二雁!”
古鸿意不多作理会,闪开飞镖, 上前拉住毒药师的衣袖,眼眸沉沉,“师兄,他听见了么。”
毒药师揉着他的头发, 饶是轻笑,“钟声响起前,他都听得见。”
掌心下师弟倏忽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舒开来, 怔怔点头。
太好了。
白行玉听见了所有的表白。
他只是来不及回答。
他不要再忧心, 忧心自己又不要他了, 或是自己趁他昏睡,把他扔在什么地方。
*
古鸿意挑起剑尖, 抬高残月的脸,“还你剑。”说着,便将残月的剑随手掷地,叮咚地响。
残月匍匐着搂住失而复得的剑,紧紧依偎着剑身。又撩起眼皮看古鸿意,“我的令牌。”
“那个已经当掉了。不过,我给你这个。”
古鸿意抬起袖腕,两指翻出一块玉器,也是江湖通行令。
此物正是赴剑门寻白幽人时,一黑衣人亲手赐给他的。
古鸿意便将那通行令随手抛下,残月侧身一夺,合在手心端详,“倒不错,也是通行令。”
残月忽然蹙眉,撩眼看古鸿意,斟酌道,“只是,你为何会有盟主的通行令。”
盟主?
那个让他去捉拿白幽人的黑衣侠客,是盟主吗?
古鸿意冷眼盯那玉色令牌,却蹙眉,江湖联盟的通行令不都是一个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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