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师淡淡道,“袖玲珑,都说了听我讲完。”
袖玲珑慢慢把白行玉放到雪地上,扶小白站稳,然后一拍额头,整个人向后仰倒,直直倒在雪地中。
“小白,没事了……”袖玲珑气若游丝,却提着最后一口气喃喃说道。
毒药师蹲下身按他人中。
雪原中唯余两人站立。
风雪簌簌落了公羊弃满头,他须发花白,凌乱地贴在额前。
那双眼睛,苍老,却很温柔,和古鸿意一样,深深的、黧黑的眼睛。
白行玉愣神。
易容,仅仅改变了骨相间细微的吊与垮,透过面前老人沧桑的面容,依稀可以窥见盟主的模样。
公羊弃舒展笑笑,皱纹沟壑夹了雪。
隔着半臂风雪,背后是铁色尘山,与玉色雪原。
白行玉睫毛垂下。面前人,与盟主不同,盟主对自己,不会有那样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笑意。
公羊弃愣愣注视雪中的白玉雕刻,心想,是否是梅一笑的模样,让他回忆起那些伤心事,不禁有些歉疚,把声音放得很缓很轻,怕那瓷人碎裂一般。
“好孩子……师父带你回老巢歇歇脚。”
“师父告诉你,这一切真相。”
苍老的声音随着风雪声稳稳响起。
老巢,炉火照得公羊弃脸颊半山明暗。
公羊弃不慌不忙地取了小椅子,依次摆好,再亲自跑去抱来一堆柴火,把炉火烧得更旺些,又吩咐毒药师端来橘子和茶水,架上炉火上烤。
清香暖暖升起,滋啦一声,橘皮开裂。
灰蒙蒙的老巢间,尘土呛得人心堵,却被袅袅升腾的暖雾化开。
公羊弃满意地看着这惬意的一切,拍拍手,这才坐下,伸出皲裂的大手凑近炉火烤烤。
慢慢悠悠,一点不着急。
白行玉安静坐在小椅子上等师父。
琥珀瞳孔映着炉火金色,照得透亮澄澈。
师父和古鸿意一个模样,都是这样,很细致,不慌不忙……
公羊弃收回烤得发红的双手,搓了搓,叹了口气,便对白行玉说道,
“偷走剑谱的人,是我。”
“给衰兰苍山玉,告诉衰兰你在明月楼,派他去‘抓捕’你的人——那个黑衣侠客,也是我。”
“小古赎你走时对战的盟主,也是我……三日前划了小古眼睛的盟主,还是我。那小子没有对战过梅一笑。”
白行玉眼眸一亮,许多疑惑霎时清明了。
公羊弃抄起一瓣橘皮,丢进口中嚼嚼,又笑叹,“孩子,你应该最想知道,我和梅一笑,到底是何关系?”
“我和梅一笑,是孪生的哥俩。早年并肩闯荡江湖,好不快活。……那苍山玉,本就是一双,我兄弟二人共同打磨成的。”
公羊弃眼眸狭起,摇晃了下头,“后来,兄弟反目,个中缘由,师父不愿多讲了。……如你所见,他追杀了我二十年。”
“都是因为我,盗帮自初便被斥为异端,连武林大会都去不了。”
公羊弃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害得徒弟们这些年,跟一群过街老鼠似的……所以师父总想对你们再好些……”说着说着,满面沟壑轻轻蹙起,挤出个很哀伤的笑容。
“不提这些了。”公羊弃正色道,“剑谱。小白,你知我为何要偷剑谱?”
“那剑谱本就是我所创。”公羊弃眉宇一紧,满面肃穆,“本就是我的东西!……”
黧黑的眼睛因苍老而有些混浊,伤神地一垂,声音又轻下来些,
“我只是想拿回来自己的剑谱啊。梅一笑当然知道是我所为!立马发兵天山追杀我……整整一年后,我才得了些空闲,忙去寻你,才知你已在明月楼……”
白行玉点头。“白瓷面具……”
“是师父拼成。”公羊弃笑笑,“小古在华山给你弄坏了,师父帮你拼回来。”
白行玉的面具是在逃亡中丢的。剑门深林密影,公羊弃刚逃脱了天山,便躬身其间,寻了十天十夜,才将白瓷碎片寻尽。
“无耻的老东西,明明知是我所为,却不妨碍他借此一事,顺手陷害你,除掉你……”
公羊弃蹙眉苦笑道,“剑谱也好,兄弟反目也好……都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恩怨,他把一个小孩子牵扯进去作甚?无耻。”
“小白,是师父对不住你。”
白行玉轻轻摇头,“即使没有剑谱一事,盟主也会有别的缘由将我驱逐,罪名本就是莫须有。”
公羊弃喃喃道,“是师父对不住你。”
袖玲珑怔怔醒来,见师父与小白对坐于炉火前,捋一把胡须血痂,便凑上前去。
“去小古的卧房,地上有个机关是为师授给你的机巧,去把那东西取来吧。”公羊弃吩咐袖玲珑道。
袖玲珑应下,便回了古鸿意的卧房,推门而入,只见那一面墙……
不只是白幽人画像。
满满当当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是……
袖玲珑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门站稳。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没事,冷静。
袖玲珑目光向下,又见古鸿意那张躺了十年的红木小床,
塌了?
袖玲珑一拍额头,无语凝噎。
公羊弃从袖玲珑手中接过那剑谱,深深叹气,“这剑谱,是关于锻剑,锻一把绝世的剑。”
苍老瞳孔深深狭起,“澄澈的剑心,锻成的骨剑。”
公羊弃垂下眼,摇了摇头,不忍再多提。
白行玉会意,轻轻点头。便再问道,“师父,所以……为何要告诉衰兰我在明月楼,又派他来寻我?”
公羊弃静静注视着白行玉,炉火金光把他照成一尊虔诚的雕像,平日那嬉笑轻浮一下子散去。
“师父想赎罪。”
公羊弃眉宇肃穆。
“赎罪的法子……便是让我的小弟子,走入这场因果中去。破局。”
公羊弃手上所剩唯一一颗活子,就是衰兰送客手。十年前的汴京风雪中收留那个小乞儿,当年结下的因,竟在如今长出了果。公羊弃轻轻叹息。天意如此。
苍老嗓音慢慢融进炉火滋啦声中。
“如果,古鸿意不来明月楼找我呢?”那苍山玉岂不是白费了。
“他会来。”
“如果,古鸿意不是来救我,而是来杀我呢?”
“他会救你。”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我最了解我们家小衰兰。”
公羊弃眺望一眼古鸿意卧房的小门,隐隐绰绰可见一墙丹青,“师父知道,衰兰会去救你。”
那个春夜,公羊弃用了些激将法,“古鸿意,你不是贼,抓住那个白幽人,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那时,剑门深深林影间,衰兰的眼睛淋濡了春雨,深邃如泊 ,却很明亮。
再到救风尘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公羊弃静立于千红一窟那一爿小店上,看着衰兰纡金佩紫,抱着那乌发雪肤的人从天而降。
公羊弃完全放下心来,仰倒在房檐上,如释重负地望着明月,笑了一晚上。
赚五百两赎金时,公羊弃假扮盟主,与衰兰对战于城楼,放了他一条生路。
白行玉眼眸一亮,心说,“难怪……饮下醉真散后,我分明看见古鸿意胸膛上的剑疤,盟主并未对他下死手。”
半年前的疑惑在此雪夜解开。
再到火烧明月楼,小花船上灯火昏昏,公羊弃看着那两人红衣依偎的模样,还有衰兰呆傻的情状,公羊弃实在着急,不忍过了几日便登门,给衰兰降下三条箴言。
明月楼自焚与初吻夜,公羊弃再次扮作盟主,为登楼的古鸿意扫清追兵阻碍,只是装模作样地划了他的一下,不料划到了他的双目,但问题不大。
“不然,那小子哪能全须全尾地登上明月楼救你!”公羊弃抚须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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