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鸿意叹一口气,三下五除二把他裹在被子里,这一套流程已相当娴熟。
自己去杀李守义吧。让这个醉醺醺的大侠躺着梦一梦天山就好。
古鸿意蹙眉,不轻不重戳一戳白行玉的额头,正色道,“你怎么也迷信了,不学点好的。”
又问正事,“此李守义,佝偻,面有青印?”
白行玉被戳进被窝里,怔怔的点头。
明月楼只是汴京庶民的寻常寻乐地,都是些平民,并不会有什么大危险,除非如上次般,残月率亲兵抓捕白幽人而来。
以防万一,古鸿意想都不想便把霜寒十四州塞进这个花卷里,交代一声,“若有意外,你拿我的剑防守。”
白行玉缩在被褥里,从一滩变成了一条。眼神一抬,不满地蹙眉。
古鸿意捋一捋胸膛全裂开的轻纱,徒劳地越捋越有伤风化,又叹一口气,便严肃道,“我去捉回来李守义。你在此处等我,若有情况,用我的剑。”
白行玉杀黄家三兄弟时,挥剑自如的样子历历在目。白行玉杀人的时候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是空、冷,极冷,连仇恨的神情都没有。
古鸿意俯身再问他一遍,“你自己行吗。”
对方张张嘴,点头,神情淡淡。
古鸿意也点头。古鸿意听不见,其实他说的是:“行。我把他们都杀了。”
说着,他抱着霜寒十四州,挂上面了。
其实剑修的剑是不该让外人碰的。即使是为自己铸剑的袖玲珑师兄,古鸿意也从不许他动霜寒十四州。但白行玉已经用了不知道多少次霜寒十四州,与剑俨然成了一副熟络的样子。古鸿意看清,他杀黄氏兄弟时比杀残月亲兵时流畅不少。
剑与侠客都是慢慢磨合的。
古鸿意伸出手,伸进那个花卷里,抚一扶霜寒十四州的剑身,无声对剑说,“辛苦你,护好他。”
手腕仍搭在剑身上未抽离时,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睛骤然一抬,睫毛摩挲他的手背。
手掌被抓住,白行玉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剑给我,那你如何……”
古鸿意轻笑一声,目光却炯炯,“我的老本行,并非剑客。”
月光下,古鸿意转身空手而去。他转转手腕,骨骼劲峭作响。
他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大盗!
不过是,捉来一个人。
轻功,暗器,戏法,肉搏,十五岁以来,随平沙雁师兄行窃汴京名动江湖的年岁,尽数白费了么?
小门吱呀合上,古鸿意离去前,从窄窄的门缝里最后窥一眼那个抱着剑蜷缩在新雪一样的被褥里的人,他把绯红的脸颊贴在剑柄上,繁复的花纹在他额头挤压出印子来。
古鸿意汇入香腮云鬓的人群中,是最赤裸的一个,纱起袖滚,却全是严肃到极致的气息。
行人遇见,第一眼讶异此人身量足色,合该风流,却全是生人勿近之感,并不敢真真搭讪。
古鸿意一层楼复一层楼仔细搜过,连正寻欢作乐的小室都不放过。
不过,他并无慌张匆忙,而是遵循着自己的礼貌,先手敲门,屋里不应,再敲门,如敲木鱼般良久不绝,余音绕梁,这一番操作下来,嫖客几乎都会带着怒气来给他开门——
门开,赫然一个结实劲爆的“美人”。
嫖客愣神,上下打量一遍,面色复杂,“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也有嫖客吓得直直跪下求饶,“你……莫非是我娘子请来的打手,我再也不逛青楼啦!——”
古鸿意很快便把明月楼搜了个彻底,并无李守义佝偻而面带青印的影子。他站定,望着窗外漆黑如鹅绒的夜空,眉头紧蹙,“不该如此。难道,白行玉看错了。”
夜很静,雨已停。明月清辉,寒落眉宇。
他十指相扣,转着关节,发出铁器迸裂的咯吱响声,衬的夜晚更加寂静。
大盗的敏锐的听力,在关节清脆声外,捕捉到一点微弱的窸窣……大盗的直觉,让他心头警觉。
不是花叶。不是步摇钗宝叮当。不是觥筹交错。
……极细极弱,极高极远。
是剑声!
不是人用剑。不是埋伏或追兵。
是风。
是夜风拂过剑面的微弱铮鸣……孤零零的剑,躺在类似于高台的地方……不会错!
*
小室,昏惑。
白行玉和霜寒十四州一齐被卷在被子里,两者都很安静。
“古鸿意,你去哪儿了。”剑也听不到。月亮也听不到。
“我不想再呆在此处……古鸿意,带我去天山吧。”
眼眶被醉意压得很沉。
继而,一道人影闪过。
“古鸿意,是你吗。”
第34章 还泪
古鸿意慢慢合上眼睫, 将全部感官集中到听力上。天地一白,万物落尽,推杯举盏的欢乐声响便隐入夜色, 那微弱声音传来之地, 便梦一般幻在眼前。
这不过是大盗的基本功。
高台。月色。高处不胜寒。
大风吹动木叶的水渍, 珠潋落于窗,新叶听雨眠……
高台上,一把剑,静静地放着, 孤独地啸着风声……
那是一把很熟悉的剑!
衰兰送客手的挚友是剑, 对他来说, 剑有情思, 亦有言语。
衰兰分明听到, 风声簌簌中,那把孤独的剑, 在等待着一个人。
剑说,它在等,一个绝世的英雄。
古鸿意蓦然抬眼。
觥筹交错的繁复声响中,一道戾气尖锐女声喇破纷扰, 打断了衰兰送客手遥远的思绪。
“我岂知道,那个哑巴跟白大侠有关系!早知今日,我当初何必收下那个赔钱货。
……那哑巴又在楼里找了个新欢, 我真怕白大侠又杀过来!”
是老鸨。刺耳, 锐的像冰凌的尖声。
帛织扇子清脆的撕裂声。
烦躁不安的推搡声。酒盏横扫而碎裂。
“李守义, 你把他卖给我之时, 可没告诉我,这个赔钱玩意那么讨人厌, 你骗我,说他乖顺的不行,原来只是被你打折了胳膊腿,他伤好的倒快,便日日给我闹腾添乱!”
李守义!
三字如针,倾轧入耳。
“他不仅毁去了花朝节拍卖,还惹来了那什劳子江湖人物……贱人、贱人一个。”
“早知合该打断他的腿,我心好,单单毒哑了他,饶是便宜他了,让他跑。赔钱玩意。”
“李守义,你竟还厚着脸皮,回明月楼找我?我如何庇护你?你怕被那什么江湖的兵老爷们杀了,我就不怕?上一次,白幽人剑指着我的喉咙,可说让我血债血偿呢!”
夜风,吹得尖锐的声音狞恶无比。
古鸿意心口又是一阵烦躁的拥堵。摩挲着指腹,霜寒十四州却不在手中了。
师父说,衰兰,心要静。
很快,他凭声音的细弱与酒盏碎裂的回音,确定了老鸨与李守义的方位。
踏步,踩窗,扶框,飞入黧黑夜空。轻功,大成!
侍者只见一幢黑影颤轻纱,击破夜风,瞬间散入空中。侍者惊慌,酒水倾洒。
李守义被老鸨尖声骂着赶出房间,一出房门,便啐一口骂道,“贱货,不要命了似的追了老子一路……当年不该图钱卖了你,该直接打死你的。……本来就是路边捡到的野货。”
又皱纹一横,自言自语道,“老鸨说,他又傍上了什劳子白大侠?那我小命更是难保……”
话音刚落,李守义眼前闪过一道若隐若现的薄纱。
“眼花了么。什劳子玩意。”李守义又啐一口,不多在乎。
下一秒,天翻地覆。
一只骨骼劲瘦的大手,枯木一样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不知何处闪出一个人,尚未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了手腕爆出的青筋,纵横捭阖。
那人静静地掐着他的脖颈,不断施力,直至他面色青色,口吐白沫,才重重把他摔在墙上,落下一个黑色的人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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