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鸿意这才发现,他身上承载的目光,大多数来源于身边的白行玉。
白行玉从明月楼出来,还是这一身似透非透的轻纱装扮。
长发本用红绸缎系住发尾,但那跟红绳早随风飞走了,于是一头墨色便肆意倾泻肩头,映着灯火与月色,像一条河流。
不时有行人回头,讶异地看着白行玉。
也有人轻轻蹙眉,似乎在鄙夷,怎么把青楼美人带出来乱逛了。
这有伤风化的勾当。
他们俩,一人衣衫凌乱,一人青楼装扮。
像是刚从哪里野合回来。
不吸睛才怪。
古鸿意本就不习惯与人交涉。
自己被注视固然无措,他却莫名更不爽的是。
他们明明是刚刚战胜了那群恃强凌弱的畜牲,从高高的明月楼逃出来的。
无论他,还是白行玉。
都不该被这样看轻。
虽然,作为衰兰送客手,他已经被世人看轻很多年了。
古鸿意蹙眉,稍作思忖,便牵着白行玉再次拐进暗巷里。
两少女见古白二人匆匆拐进无人深巷,神情更为激动。
光影一暗,人声俱寂。
古鸿意对白行玉说,“跟我走。”
“去找老板娘。”
白行玉轻轻歪头,不知道老板娘是何人。
下一秒,他脚下一轻,被古鸿意打横抱起。
古鸿意又是轻巧几下借力,便再次飞上屋脊。
月亮很明。照的汴京这一片屋脊瓦片,连成一片明亮的湖泊。
古鸿意脚步轻快错乱,像点在水面上一样。
轻功,是古鸿意最拿手的。
轻功比剑温柔。有了轻功,想走就走,想逃便逃,飞檐走壁,万籁俱寂。
遇劲敌,逃。遇困境,逃。遇诽谤,逃。
天地无境,只要脚步快如飞花,天地都会甩在身后。
没什么大不了。管他们说什么呢。
衰兰送客手的人生,本就是一场无止境的逃亡。
古鸿意脚力很快,凭着记忆很快摸索到了老板娘的裁衣铺子。
老板娘正依在门口的竹椅上,闲闲的啃糖葫芦。
忽然,两人从天而降。吓得老板娘直起来腰,紧紧抓着糖葫芦。
老板娘定睛一看,这二人,其中一位便是今晚那位打扮寒碜如通缉犯的公子。
“公子,你从明月楼回来啦。”老板娘眯起笑眼,柔柔道。
古鸿意点头,又歉意道,“老板娘,你的花……”他轻轻摸了摸光秃秃的花梗。
老板娘却“噗嗤”一声笑了,爽快道,“这有什么。花是给人带的,有花堪折直须折。”
“公子,在明月楼玩的尽兴么?诶,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这时,老板娘的目光轻轻移到古鸿意身旁的白行玉身上。
一个乌发雪肤的美人,一身轻纱。
老板娘“呀”一声,轻轻捂住嘴,看向古鸿意的眼神耐人寻味了起来。
古鸿意继续道,“老板娘,我是带他来的。”
老板娘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便叫了小厮领着白行玉去更衣。
古鸿意在外面候着,闲来无事,便向老板娘讨要了些针线,自己缝起了袖子。
这么好的衣服,要爱惜些。
盗帮的袖玲珑师兄,是使暗器的,古鸿意时常会去帮他的忙,便学会了许多精巧的手工活。
借着月光,他快快地把衣服修补好了,缝了一个结实的六角星,一咬多余的线头,便完成了。
古鸿意对着袖子满意地看了几眼,这时,有人轻轻敲了几下他的后背,他回头,是老板娘。
老板娘挑眉,“呀,你缝的这么好呀。”
然后,老板娘清清嗓子,眉目都严肃了起来,犹豫片刻,对古鸿意道,
“公子,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怎么?”
“妾本只是个汴京中开一爿小店的女子,公子的事情不该多管,但看了那美人,实在是心里怜惜,”
老板娘垂下眼眸,叹了口气,方正色道,“公子,要怜香惜玉啊。”
第06章
“公子,要怜香惜玉啊。”
“他身上新伤累旧伤,几乎没一块好肉,连我家小厮都不忍看去。”
老板娘蹙眉,向古鸿意嗔怪道,
“见了第一面,妾便知道公子是江湖之人,体魄必定极强,但……总要爱惜着点美人嘛,”老板娘委婉劝道。
不待古鸿意辩解,老板娘眼眸一闪,随即聚焦,声音压低。
“他身上共落了三道大伤。”
说着,老板娘在古鸿意身前速速比划着。
“第一道,在小腹,是贯穿伤。”
“第二道,在锁骨,不像剑,应是钉进身体里一个骨钉之类的锐器。”
“第三道,在左心口。斜斜的一道,钝器伤痕,譬如斧头。大抵不涉骨头。”
“除此之外,遍体都是些淤青之类,无伤大碍。”
说完,老板娘勉强笑笑。
其实,所谓无伤大碍,也够人痛苦了。
“也是奇了,寻常人这样,早就支离破碎了。
公子带来的这位美人,却需仔细观察,才看出脚步看着虚了些气力,他其实应是走不好路了。”
古鸿意想到,一松手,便失在人潮中的白行玉。
要牵住才不会丢的白行玉。
语罢,老板娘缄默其口,只是意味深长的蹙起眉头。
月亮无声的照在她与古鸿意之间。
古鸿意随着老板娘的话语,试着想象那三道大伤。
一剑贯穿。
再埋进锁骨里一根骨钉。
最后来一斧砍下。
再经年累月的算上遍体的淤青。
古鸿意尝试转转手腕,只觉得骨骼冰凉。
“为何告诉我这些。你又是何人。”
古鸿意抬眼,直直注视老板娘,老板娘轻巧一笑,神色变幻莫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古鸿意心生警惕,轻轻按住霜寒十四州。
不待古鸿意追问或出剑,老板娘轻轻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他来了。”
老板娘一挑下巴,示意古鸿意向身后看去。
是白行玉换好衣服,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月光如水。
古鸿意按着剑,眉头依旧紧紧蹙起,保持着警惕,却还是转过身去。
白行玉从远远的月色中走来。
衣冠胜雪。
汴京夜色,灯火四合,昏黄幽惑。白行玉是其间一点月光。
“他遍体鳞伤,无处不留痕,妾只好给他裹严实些。”老板娘轻轻叹气,柔柔解释道。
她的声音随月色流淌而来,古鸿意却只觉听不真切。
天地一白,万物模糊。
古鸿意眼中仅存一处清晰。
远处,白行玉换了一身质地厚重古朴的白袍,那分明是白幽人标志性的装束。
广袖,袖边滚一道蓝线,再滚一道银边。
和白幽人分毫不差。
长发也用簪子稳稳盘好。
只是缺了两把剑。锦水将双泪。
这个身影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古鸿意的大盗的目力,便是紧紧追随着这个白色身影,经年累月,才练就的。
古鸿意依旧紧紧按着霜寒十四州,轻轻对剑说道,“错不了。”
绝对错不了。
古鸿意一瞬间恍惚,仿佛华山之巅,白幽人缓缓向他走来,作揖,方举剑砍来。
白行玉走近,却没有举起剑。
而是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老板娘轻声对古鸿意说,“去吧。”
古鸿意牵起白行玉,已经牵的相当自然。
古鸿意心中回响着老板娘的话。
“寻常人早支离破碎了。”
“他应是走不好路了。”
古鸿意心中第一个念头是,笑着调侃,
“白幽人,怎么把自己混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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