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有了些……节外生枝的主意。他翻翻衣袖,两指夹出一张字条来,那是银汉三的据条。他盯着“白行玉”三个字呆愣一会儿,算了算时间,来得及在亥时前回家,便使了轻功拐进曲折深巷中。
苍绿小牌匾前,银汉三正斜倚着小憩,忽觉一阵寒风卷来。
银汉三腾地坐直,“小古?”银汉三心中一紧,欲哭无泪,“……你也来洗劫?”
古鸿意对银汉三抱拳拜过,便亮出那张据条,“伯伯,我想看看,他给我买了何物……”
银汉三愣愣,却笑,“不许。赠礼的人的心意,不许提前让人看去。”
他看着那双黧黑的眼睛,怔怔垂下,又心软,道,“这样,这张字条,你拿去。他写的。”
银汉三打开红漆小柜子,翻出来那张仔细叠好的纸条,递给古鸿意。
古鸿意正疑惑,便两指弹开那纸条,不错,是白行玉的笔迹。
他把那张字条反复读了三遍。
银汉三只见面前的青年愣了神,睫毛轻轻打颤,投下一片阴影。
古鸿意仔细把那张字条叠好,夹在袖腕间,便向银汉三道别。
走出这一爿苍绿的破落小店时,腿脚像踩在云团里一样。
天色竟全暗了,银汉三的店铺位于幽深暗巷,并无一灯,古鸿意眼前一黯,瞬间失了实感。他不可置信,抿起薄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头脑晕成一团。
明月楼、小船、对战残月、重举霜寒十四州、还泪、火烧明月楼、花船、他的求婚。
火海里他踮起的脚尖,花船里他的求婚。
师父的箴言。
那张字条上他的字迹和他的心意。
轻轻串联起汴京的一切奇遇。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全盘搞错了。……
要找他!
古鸿意已来不及分清现在的时辰了,握着霜寒十四州的掌心轻轻颤抖,下了决心,骤然转身,轻功,用轻功,走!
衰兰送客手最擅轻功,最擅赶路,最擅逃亡。只要步履够快……
就能再见他一面。
古鸿意有话对他说。他心中骂自己,为何把一整天蹉跎了过去?大呆子。
古鸿意一咬牙,一个助跑便扒上亭台的螭首,翻身跃上,点水般在亭台楼阁间飞来飞去,他拼了命地赶路,越着急反而越出错,走到大相国寺时,竟一个错步绊倒于地,手掌擦出一块血痕。
他顾不上疼,胡乱吹了一口气,把掌心的灰尘吹掉,撑着手肘欲强站起身。
那张纸卷本夹在袖腕间,这一番颠簸摩擦后轻轻落下,羽毛似的。古鸿意蹙眉,忙伸手去抓,此时恰起一阵大风把纸卷吹向远方的寺院。
纸卷飞到月影之上,古鸿意颔首,看见月光把纸背白行玉的字句照透出一个大概的影。
晃晃。那是归家的反向。
……时间不待人。要分神去追吗?
只用一刹那决定。他一踩螭首借力飞上寺庙房檐,追逐着纸卷狂奔起来。
指尖一够,便碰到了,他“哈”一声,轻笑着一合掌心。可他不舍得攥坏那字条,捉萤火虫般轻轻一拢,那纸条轻而易举从掌间飞走,更远了。
他有些恼火,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和夜风比拼脚力,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笺纸卷,它像天边小小的月牙一样追不到、够不着。
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追逐不上的只有月亮。如今越焦急,脚步越错误百出,又绊倒在龙王庙的佛龛旁,又侧身滑过朱雀桥,又跌在西大街的屋脊上。
他大骂自己为什么出错,为什么这时候出错。
抓住了!
一手夺空,抓住那纸卷,极用力,完全是攥。那纸卷揉成一团,窸窸窣窣地缩在掌心,他慢慢将掌心收回,贴在心口,心跳得很快,汗水慢慢从额间滑下。
他紧紧护着那失而复得的纸卷,心一松,一忽儿跪下了下来。在高高的屋脊上。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还来得及……古鸿意拿袖子抹一把汗,压住喉咙的声响,喘着气看一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判断出个时间。
亥时。亥时将至。
快走!
走!
去见他!
跌跌撞撞闯入家门时,古鸿意又在赭色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撞到了膝盖筋,整个左腿发麻到无知觉。
他狠狠劈一道自己的腿,冷哼一声,张嘴便骂自己,有病,犯病,今晚真是弱到家了,骂声却轻飘飘的,他喘气粗重到连叫骂都颤抖。
一掌破开西厢房大门,他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屋来,一把推开满脸震惊的毒药师,便往床边跌去。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抓起那只静静放在被褥间的手,自以为抓得很紧,要捏碎一样,其实此时他根本用不上劲,整个手掌颤抖得厉害。
“白行玉!……呼哈……你是不是对我有一点……哪怕一点点……情……只要一点点就算数。是不是?你快告诉我……不要睡……呼……求求你……”
他拼命呼吸,喉结错乱地上下滚动,努力吞咽一口铁锈味,语无伦次地一口气讲着,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都怪我是个贼,出身不好,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清白的功名,我怎么敢往那个方向想……我愿意,我不该在火海里推开你,不该在花船里说那样伤人的话,……那是一个吻吗?是不是?求求你,回答我……不要哭,不要哭,我愿意我愿意……我好愿意……”
那些混着粗重喘息的表白响起时,汴京宵禁的钟声也一声声响起,庄严,深远,有力,压过他声音嘶哑的表白。
宵禁钟声,亥时到了。
他跪在床边,躬身埋在床铺间,拿白行玉的掌心抵着额心,几乎是祈求。求一个回答。
月光透过窗棂把他的脊背切成一片一片碎玉。
除了一声声钟磬,没有人回答他的表白。
白行玉陷在被褥中,头稍稍偏过,正对着古鸿意。月光徘徊在他的睡颜上。
古鸿意一下子松开他的手,那手腕“呼”地掉进床铺间。
古鸿意愣愣,缓缓地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胡乱搓了起来,呼吸错乱粗重,夹着凝噎,声音闷闷的,从指缝溢出。
“为什么要这时候睡着……我还要等半年,才能等到你的回答。我不想等。……我十二岁起……你已经让我等了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再罚我半年?……”
“至少我们亲一个你再睡呢……你醒了我要亲你。亲很多下。”他退而求其次。
毒药师被疾风一样的古鸿意一把推得趔趄几步,倒在门槛处,此时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你小子,早不开窍,晚不开窍,偏挑这时候。唉。”
毒药师不禁笑出声来。
古鸿意把自己埋在松软的床铺间,耳朵通红,却能听清,师兄在笑。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师兄,第一次那么爽朗地出声大笑,甚至还拍起手掌。烦煞人也。
毒药师很快不笑了。
因为他看清,月光下,师弟死死捂着脸,肩头不自然地剧烈打颤。
因为他听清,师弟真的在哽咽。
第55章 吻手
古鸿意抓住他的腕子, 腕心没有经脉的流动声,一片暗流寂静,却能感受到黥刑疤痕稍稍凹陷的烙印。
古鸿意心脏一阵一阵钝痛。
他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一块质地空粹的玉, 被高高举起, 再狠狠掷地,守着自己的残骸,把头埋在膝盖里轻颤。
残月说他凉薄,说他活该, 古鸿意也知他目中无物, 至少, 看不起自己是真。华山, 比那一剑更伤人的是他美目冷冽, 轻笑一句“盗帮无剑客。你不适合练剑。”
古鸿意往昔也不满他的孤傲,可重逢之后, 短短十五日间,竟对他大为改观。他仅是空得不像个人,只有纯粹的生命,没有人世的生活。
生活很宽广, 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给他一点点恩赐,一对蟋蟀,一船芍药, 都能高兴成那个模样, 琥珀瞳孔无意识地扩大, 其间碎金汩汩流淌。又还不信, 睫毛小心翼翼垂下,“真是给我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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