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澜接过聂紫然手里崭新的长衫,连声谢过。
“啧,瞧着人模狗样。”赵长赢背着手绕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评价,“不错,不错,有我十分之一的风采。”
“说什么呢。”聂紫然一瞪眼,“阿澜穿这身确实好看。”
束澜一挑眉,朝赵长赢得瑟道,“那是,长赢你有没有眼力见。”
“找打是不是!”赵长赢一个暴起,束澜忙一跃而出,两人你追我赶,闹得满院子的鸡飞狗跳。
“长赢?”束澜突然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面露不解,“你怎么哭了?”
“长赢……”
“长赢……”
“长赢!”
赵长赢猛地惊醒,他额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仿若大病一场。容与正趴在他床边给他额上换帕子,见他醒来,一脸惊喜地直起身。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容与长舒一口气,将桌上的热茶倒了一杯递给他,“怎么样?头还晕不晕?还有什么难受的吗?”
赵长赢神情恍惚地靠在床上,目光涣散,明明看向容与,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容与问了他两遍,赵长赢才像刚听见一般,缓缓转了转眼珠。
“要不要吃点东西?”容与又问。
赵长赢抿着唇,不置可否,眼睑低垂,看向窗外。
窗外是漆黑的浓夜,乌云遮月,仅有檐下的烛灯映出昏黄的光亮,在黑暗里涂开光明的一角。风声呜咽,吹过廊下,卷起一阵悲鸣。
“容公子,三公子他……”茯苓提着食盒进来,“三公子!”
赵长赢依旧置若罔闻,只呆呆地看向窗外。
“三公子他……”茯苓还待问,容与蹙眉,轻轻嘘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别打扰他了,劳烦姑娘,带了些什么吃的?”
“哦。”茯苓忙揭开盖子,里头是些简单的菜色,“厨房里还放着些菜,我手艺不好,将就吃些吧。”
“姑娘过谦了。”容与一笑,“姑娘吃过了吗?”
茯苓点头道,“已经吃了。”
“好,我在这陪他吧,姑娘早些回去歇着,这几日想来也是辛苦。”容与柔声安慰,“总会好起来的。”
茯苓眼眶微红,吸着鼻子嗯了一声。
“明日我将娘的尸骨收敛,整理大哥大嫂的衣裳,给他们好好办过葬礼。”赵长赢突然开口,他嗓子依然哑哑的,像是吹过戈壁滩的苍凉的风,“之后,去找我爹……去……报仇。”
容与将小菜拌到粥里,递到赵长赢面前,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了一个好字。
“你……”赵长赢喝了一口粥,抬头看容与的脸色,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容与问道。
赵长赢拿勺子搅着粥,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想说报仇路上凶险,让我别跟你一起,是不是?”容与靠在床柱边,淡淡说道。
赵长赢动作一顿。
容与一哂,道,“我早便说过,你救了我一命,我这条命就是你的。若是你不愿我跟着,我便……”
“容与!”赵长赢心头一慌,不知为何,他竟不敢让容与把这句话说完,“我……我并非是要说这些。”
容与沉默地回望,并不答话。
“我吃饱了。”赵长赢声音低低的,容与接过碗,又想到他骤然失去至亲和挚友,心里不知多么难受,自己在这时候同他计较什么,便又心生不忍。
“对不起,长赢……”容与叹了口气,坐到赵长赢床边,温言道,“你……你好好休息。”
“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容与起身,替赵长赢拉起被角,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很晚了,别的事明早再说。”
第37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五)
今夜北风呼啸,倒春寒来势汹汹。
夜风在屋外横冲直撞,将窗棂捶打的呜呜作响。赵长赢睁眼盯着昏暗一片的床帐,等不到一丝睡意。
在他头十几年的时光里,命运待他不薄。明月山庄的三公子,最得娘亲宠爱,什么吃的用的都是头一份,父亲温文,德高望重,家庭和睦,兄弟友爱。而他又是剑道天才,学武总比别人快上几分,成为剑盟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可是命运所有的赠与,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一夜之间,最爱的母亲离世,敬重的兄嫂被杀,父亲失踪,挚友反目……唯剩他一人茕茕立于世间,举目仓皇四顾,亲人,朋友……一个个竟皆离他远去。
束天风,束天风!
赵长赢猛地坐起,目光含恨,他一把攥住枕边放着的草木青,用力一拉,顿时寒光四射,将斗室照得雪亮。
师父,你常常教我,长生剑,求的是生。故而修习之人当常怀生之心,慈悲、纯善、求真。可是,可是……赵长赢眸间泛起痛苦之色,他一手抵住额头,倒映着凉薄月光的剑身亦倒映出他挣扎的面容。
可是……杀母弑兄之仇,不共戴天!纵是那些高坐的低眉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吧!
风哗地一声拍打窗户,像是无边怨气四溢,冲撞着这狭小的屋子。
赵长赢胸膛起伏,他怔怔地与那剑光对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剑重归剑鞘,阖上眼,却如何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
“长赢?”门被敲响,容与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显得尤为清晰,“你睡了吗?”
赵长赢惶然翻身坐起,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睛红红的,煞是可怜。
屋外天寒,风声呜咽,赵长赢胡乱擦了擦脸,稍稍蹙眉犹豫了一瞬,应了一声,“进来吧。”
容与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赵长赢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腰间随意盖着一小毛毯,闻得脚步声,床上的人仍旧和衣而卧,并未有什么反应。
“我……”容与坐到桌边,他将手中持的烛灯放到桌上,轻声道,“我来看看你。”
赵长赢嗯了一声。
“那日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也同你一般心情。”半晌,容与突然开口。赵长赢心里一紧,眼前浮现出初见容与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养病的每个夜晚,我都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更漏的声音,想,为什么是我?”容与声音低低的,他甚少朝人剖白心迹,从前也并未对赵长赢说过这些话。
“可是人死如灯灭,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却还要继续。”容与叹了口气,他捡起桌上的铜签,挑了挑灯芯,烛火发出哔啵的声响,陡然亮了起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容与喃喃念道,“我们本就一无所有,谈何失去?”
赵长赢不发一言,满室唯余二人的呼吸声交错。
“可是说说容易,做到却极难。”容与垂眼,“长赢,我们不是以身饲虎的佛陀,人世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同我说。”容与起身,赵长赢仍旧纹丝未动,容与定定地望向赵长赢的背影,一字一句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容与带着烛灯回屋,室内重回清寂,只剩床前月光。
良久,赵长赢抬手,将眼泪擦干。
自那日起,赵长赢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像一夜之间,那个喜欢上课睡觉,招猫逗狗,跟束澜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赵长赢永远死去了,剩下的那个赵长赢,沉默寡言,成熟稳重,来人皆道,同赵大公子如出一辙。平日同明月山庄交好的一些世家如今俱慑于剑盟威势,只派了些仆从前来吊唁,甚至谢家都未有人亲至,赵长赢一直淡然处之,未多说一个字。
“长赢,饭做好了。”容与推开门,赵长赢正端坐在小榻上,江湖中人不兴繁文缛节,守孝时间不长,如今他孝服已除,只胳膊处绑一黑布,一身黑色劲装,低头仔细擦拭着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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