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赢坐在角落的长凳上,默默地端起杯子喝茶,茶叶涩口,口感粗粝,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听邻桌的一个行商说道。
“嗨,谁说不是。要我说打来打去的有什么意思,还害得我们生意都不好做。”
小二当即心有戚戚,叠声应道,“可不是么,哎,都是讨生活的,都不容易。”
街道的陈设倒还同从前一样,赵长赢沿着城中的河漫无目的地走着,回忆起一开始他就是被骗到这和春坊,那时候身无分文,幸亏有个卖馄饨的老伯接济,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喂,你个老头,我天天看见你在这里卖馄饨,肯定挣了不少钱吧!”
赵长赢皱眉,凝眸往远处看去,见河边杵着四个流氓似的年轻人,正将一个挑馄饨担子的老伯团团围住。
赵长赢平生最厌恶此等欺凌老弱之事,当即毫不迟疑,信手折了一茎柳条,运劲朝那伙人射去。
“我告诉你,我们都是青龙帮的人,你今天给我乖乖交钱,否则……”
“哎唷!”
“老大!老大你怎么样?”
那小流氓头子是个鹰钩鼻,冷不防被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枚暗器给削掉了鼻子上的一块皮,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怒火中烧地一把将旁边巴结来搀扶的一个小喽啰推到一边,四处张望着骂道。
“哪里来的狗杂种?敢阴你爷爷我?还用暗器,呸!不知道我们青龙帮就是暗器发家吗……我……”
“老……老大……”
鹰钩鼻正骂得起劲,被这小弟一打岔,气得扬手就是一巴掌,斥道,“你个小兔崽子,什么事?”
小弟哆哆嗦嗦地摊开手,手心赫然是一根带着血迹的柳条。
“这……”鹰钩鼻眼睛轱辘一转,想明白了这就是他口中的所谓暗器,此人能以柳叶为武器,功力定是深不可测。鹰钩鼻登时面色吓得煞白,十分没骨气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喊道。
“大……大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侠,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别……别动怒,别动怒。”
赵长赢眉毛一扬,他身上披着蓑衣,头戴斗笠,腰间别着一个退了色的葫芦,天色昏暗间看不清他的脸,这样破开重重云雾走来时,当真有世外高人的气概。
这几个小流氓都被他的气势唬住,一个个跪在地上不停地打哆嗦,口中求饶声不绝于耳。
鹰钩鼻看见一双草鞋停在他面前,他顺着鞋子往上看去,见鞋子的主人下半张脸轮廓俊雅,露出的嘴唇一张一合,说道。
“还不快滚!”
鹰钩鼻当即不敢再看,忙朝小弟们招了招手,连滚带爬地就往长街的另一侧飞奔而去。
“小伙子……是你啊。”老伯笑呵呵地坐回担子边上,拿起一个海碗,亲切问道,“要不要来碗馄饨?”
赵长赢一怔。
老伯见他不答,也不再问,径自给他舀了一碗馄饨,碗里的馄饨一个个皮薄馅儿多,浑圆着浮在汤上,和葱花麻油撞在一起,香气扑鼻。
“回来了啊。”
短短四个字,赵长赢却忽然感觉鼻子一酸,他忙抬头望了望天,头顶乌云遮日,风将那厚重的棉絮撕开一道口子,从中漏出了一道凛然的金光。
“回来了。”赵长赢收回目光,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放在一边,笑着接过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他吃得很慢,老伯也没有催他,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旧人坐在街边,直到风中隐隐滚过风雷之声,街上的行人衣裳被风掀起,走得越来越快,赵长赢将最后一只馄饨吃完,将碗筷收拾好,带着歉意说道。
“我……我耽误时间太久了,怕是要下暴雨。”
“没事,我家就在附近。”老伯重又挑起担子,“后生。”
赵长赢看向他,老伯吹了声口哨,意味深长地说道,“日子还长呐。”
一滴雨啪嗒一声打在赵长赢的鼻尖,他愣愣地望着老伯的背影,喃喃道。
“是啊。”
“日子还长呐。”
“轰隆。”
天空中骤然炸响一声惊雷,乌云滚滚匍匐在鳞次栉比的楼屋之上,仿若一只腾云驾雾的巨兽,张口要将夔州吞入腹中。
“轰隆。”
又是一声,赵长赢戴上斗笠,沿着河堤慢慢走。暴雨将他和周围的世界轻易隔开,除了他以外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雨幕,他就这样安然行走在雨中。
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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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死了没有?
如死……
第109章 相逢(二)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的大洞依然不知疲倦地往外倒着水,赵长赢有些累了,便打算就近找个客栈歇歇脚。
他在玉泽山跟赵明修和束澜分开的时候,他们从梵天那里拿了许多金银珠宝,硬是要让他带上,赵长赢摩挲着袖中的金叶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曾经的自己刚到夔州城,踌躇满志,满心想着皇图霸业谈笑中,定然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什么金银珠宝都是手到擒来。然而他最后离开的时候身无分文,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每天不过是带着酒葫芦喝点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却偏偏实现了曾经用尽全力也没实现的事。
当真是造化弄人,命运之事,曾经他是不信的。人活一世,怎能轻易屈从于虚无缥缈的命运?我偏偏要逆天而行。
不远处是个小巷子,里头飘扬的酒旗退了色,沾了水蔫蔫儿地贴在墙上,赵长赢脚步一顿,朝巷子里拐去。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信命这一字。一撇一捺,人不过就被这小小的命字框在其中,终身寻求破笼之道,却每每不得解脱。
若他的命生来如此,他信就是了。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在酒旗上空炸响,赵长赢忽然在这风雷声中听到了小猫一样的呜咽声,以及……
“你哭什么哭!你把我爹给我新买的袍子弄脏了,你赔我!”
巷子口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小男孩,小小年纪已经膀大腰圆,不知肚子里塞了多少民脂民膏,男孩身后是个殷勤给他打伞的小书童,书童见状,当即狐假虎威,朝前面怒骂道,“你个小杂种,把你卖了都不够抵债的!还不跪下求少爷饶了你!”
两人不过小小年纪,竟已经浑身的世俗气,一个仗势欺人,一个狗仗人势,赵长赢心下鄙夷,冷哼道。
“你那袍子多少银子?我帮他还。”
那小少爷没想到这雷雨天气竟然还有路人,奇怪地咦了一声,扭头一看,见是个一身穷酸气的落魄流浪汉,头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斗笠,身上的蓑衣已经很旧了,脚上还穿一双只有穷人才穿的草鞋,当即鼻子一皱,嘴巴一撇,嗤笑道。
“你?”他上下打量了赵长赢一眼,鼻孔朝天道,“你浑身上下能找出二两银子吗?”
“就是,没钱少管闲事。”小书童随声附和。
赵长赢没有打小孩的恶习,是以也懒得同他们纠缠,从袖中摸出了一枚金叶子,随手朝前一扔,抱臂问道,“够不够?”
“少爷……这……这……”小书童眼睛一亮,蹲下身捡起金叶子,挨着衣裳蹭掉了泥水,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朝小少爷点头道,“是……是真的。”
小少爷一时间寻不到由头找茬,又听见书童唠叨着说雨太大了,这么久没回去夫人该着急了,心里烦躁,便挥了挥手,“不知哪里偷来的,便宜你了。”
“我们走。”
赵长赢侧身给两人让了一条道,等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他转过身,此时雨势稍歇,方才的狂风骤雨温柔成了缠绵悱恻的淋漓细雨,一点一滴,悄然落在他的斗笠上,石板的青苔上,墙缝的草叶上。
借着稀薄的月色,赵长赢蹲下身,朝角落里蜷缩着像只流浪猫的小孩伸出了手,柔声道,“不怕,他们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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