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唷。”赵明修痛呼一声,聂欢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打圆场道,“蜀中那边确实乱得不行,天可怜见。”
赵明修眼神复杂地看向赵长赢,心里早已是天翻地覆,面上碍于众人,却也只能强作不知,心事重重地吃着,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味同嚼蜡。
偏偏聂欢颜没懂,还兀自说道。
“只是你如今一人闯荡江湖,带着个孩子,总是多有不便,不如让他留在明月山庄,日后去学堂也好,学医道也好,总归安稳些。”
“不必。”赵长赢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倒是让聂欢颜吃了一惊。
“小容他……”赵长赢顿了顿,找补道,“他同普通人略有不同,还是跟着我吧。”
“可……”
“欢颜。”赵明修开口道,“长赢愿意便由着他吧。”
聂欢颜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一番,只觉暗流涌动,她便识趣地默默闭嘴,只小声和茯苓说了会话。
“长赢。”过了许久,赵明修摩挲着酒杯,打破了沉默,“我们兄弟三个里面,大哥是最聪明的,又好学稳重,爹娘都对他寄予厚望。”
赵长赢放下筷子,他靠着椅背,惘然地看向酒杯中清冽的酒液,一时间神情陷入微妙的恍惚。
“可惜……”赵明修抬起酒杯,浅啜了一口,叹息道,“世事难料,没想到最后竟是我这个不肖子……”
“明修。”聂欢颜看不下去,将他手里的酒杯抢下来,“你喝醉了。”
赵明修笑了笑,由着聂欢颜吩咐茯苓去倒醒酒汤,“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如今看来也算是值钱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赵长赢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他心头情绪激荡,坐在这熟悉的饭堂,只觉回忆纷至沓来,人却已非旧人,一时难以自抑地感到十分怅然。
“日后什么打算?”赵明修问道。
赵长赢摇摇头,“没什么打算,带着小容到处走走吧。”
“他……”赵明修看向眼观鼻鼻观心昏昏欲睡的小容,欲言又止。
赵长赢知道他哥要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待会我同你解释。”
酒足饭饱,灯暖意酣。赵长赢吃得浑身是汗,小容倒是依然安安静静地呆在椅子上,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剩下的一块米饭,饭已经有些凉了,结成一块,硬硬的。
“走吧,回房间去。”赵长赢起身把小容手里的筷子抽走,小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两只眼睛亮亮的,赵长赢忍不住撸了一把他的头发。
“走了。”
赵长赢将他送回房间,小容打了个哈欠,已经昏昏欲睡了。初夏的晚风略微带着点凉意,小容怕冷,边走边打喷嚏。
“先睡会吧,我晚点回来。”赵长赢给他盖上被子,笑道。小容不大情愿地哦了一声,手却仍固执地攥着赵长赢的衣角不放。
“乖。”赵长赢握住他的手轻轻往外拉,放低了声音哄道,“我一会就回来,给你带点心吃。”
小容果然被吸引住,问道,“什么点心?”
“什么都有。”
这个院子他自记事开始就一直住着,从前院子没那么大,因为他从小习武,聂紫然为了让他有个宽敞的地方练功,特意把外边一圈都给围进了院子里。院子里有数棵海棠树,经雨洗过,如胭脂含粉,他从前练功总是小心避过,不让剑气伤了花。
“长赢。”
赵长赢回过头,赵明修站在院子门口,眸中落了些许慨然。
“好久没回来了。”
“嗯。”两人并肩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赵长赢道,“你在往生比我久,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功夫能起死回生?”
赵明修一愣,他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和容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容,当即震惊地拍桌而起,瞪大眼睛道,“你……你你你……你说容与他……”
“嘘……”赵长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是猜测。”
赵明修盯着他看了许久,赵长赢只是淡然地回视,良久,赵明修叹了口气,重又坐了回去。
“倒是确实听说过。”
赵长赢眸间一亮,见赵明修缓缓道来,“只不过他们都只是拿来当个传说说的,没人真信。”
“这往生教之所以叫往生,乃是因为一个功夫。我听那些弟子说,这功夫若是练成,便可通阴阳,脱轮回……”
“死而复生。”
赵长赢一怔,一阵凉风吹过,拂过他背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竟在初夏的夜晚感到了凛凛的寒意。
“只是……”赵明修接着说道,“据说连教主都没练成这个功夫,说是这个功夫练成的要求很严苛,往生教数百年,也仅两人练成。”
赵长赢默然,他一会因为容与真的没死而欣喜若狂,一会又因为容与故意骗他而痛苦万分,两种剧烈而又截然不同的情感相互撞击,让他几乎要疯了。
“你的意思是……”赵明修蹙眉,“你怀疑小容是容与死而复生?”
赵长赢的指节轻轻叩着石桌,发出均匀的沉闷声响。
“嗯。”他长出了一口气,颔首道。
赵明修又问,“你可觉得他有什么奇怪之处?”
“很多。”赵长赢脱口而出,“除了容貌相像,他身上有和容与一样的刺青,行为举止也很奇怪。”
“你是说?”
“我之前以为他是脑袋受伤或是什么,现在我忽然明白了。”赵长赢喃喃道,“或许……他是少了一魂。”
“少了一魂?”赵明修在往生教的神神鬼鬼里浸淫了一年,如今对这些基本常识已经是十分熟练了,“你是说少了神魂?”
“正是。”赵长赢道,“失神魂者,往事俱散,无忧无怖。”
房间内,小容似有所感,他呼吸稍微急促起来,眉头紧皱,扭头向院外看去。
一月后。
江南,永宁。
“陈叔,来两碗面!”赵长赢拿袖子扇着风,一边擦汗一边推着小容往里走,“你快去占个靠窗的座儿。”
这一个月来小容个头窜得飞快,如今瞧着已经隐隐有了少年的身姿,他一身白衣,眉头微蹙,抿唇不语时很有唬人的架势,一旁已经有好几位姑娘拿眼不住地瞥他。
“哎,是长赢啊。”陈叔就是从前槐花巷子口卖馄饨的陈爷爷的儿子,之前也是明月山庄的学徒,后来他弃医从庖,烧面倒是一绝,这两年陈爷爷身体不好,都不出摊了,赵长赢没有馄饨吃,只得退而求其次,吃陈叔的面。
“怎么?吃点什么?”陈叔问道。
赵长赢应声,“两碗凉面。”
“好嘞,两碗凉面!”
小容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小凳上,面馆外头栽着一圈青竹,如今这日头毒辣,所幸有这一丛绿荫遮蔽,才不致让赵长赢真的汗流浃背。
赵长赢狼狈地拿帕子擦着脸,颇为羡慕地看着小容冰质雪骨地往那儿一坐,双瞳懒洋洋又带着些空无地望着窗外的青竹,背挺得笔直,眼睫纤长,鼻梁高挺,赵长赢觉得他要是现在坐在旁边的女孩儿,铁定也爱上他。
可惜……赵长赢拎着茶壶给小容倒了杯茶,心里暗自好笑。他可不是什么空无,那就是傻。
果然,下一秒小容直愣愣地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可怜巴巴地朝赵长赢嘀咕道,“烫。”
“晾一会儿再喝。”赵长赢道,“待会面来了,先吃面。”
凉面上头淋着香油,盖着香菜、黄瓜丝儿、豆腐干和肉末,闻起来香得很,正适合在这夏日午后吃上这么一碗。
小容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十分板正地挑起一大筷子,三两下一大碗面便被他吃完了。
“不够。”小容从面碗里抬起头,赵长赢早已是见怪不怪,解释道,“我知道,我让老板再上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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