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武人面有不服之色,只梗着脖子,不愿开口。
“你们……”赵长赢心头火起,手中草木青出鞘,剑尖流过雪光,直抵在那年轻武人面前,“说不说!”
“怎么?想杀人?”年轻武人倒是不怕,一挺胸脯,嚷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赵长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胸膛起伏,竟一时无可奈何。
“两位大侠。”容与缓步行来,他容色昳丽,说话轻声细语,温文尔雅,一身藏蓝色锦袍,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兼之二人见他脚步虚浮,并无武功,戒备之色稍减。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容与一拱手,“舍弟从前在明月山庄长大,情谊深厚,甫一听得此言,不免心头焦急,乍怒之下出手,幸得二位不与他计较,在下铭感五内。”
这话倒是全了两人面子,没说是打不过赵长赢,听上去倒成了故意让他一般。二人自然知道是给他们台阶下,便也悻悻然起身坐下,勉强嗯了一声。
“小二,上点酒菜来,要最好的!”容与一招手,转而朝二人笑道,“出门在外皆是朋友,这顿饭便让小弟请了,还请二位大侠不要推辞。”
这二人都是远行前来看病,盘缠早已用磬,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得此话,那络腮胡当即大笑一声,拍桌道,“好好好,你这个朋友,蔡某人交了!”
原来这络腮胡叫蔡擎,年轻武人是他侄子蔡复,二人本要去明月山庄给蔡擎夫人看病,没想到……
“哎,也是造孽啊。”蔡擎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拿手一擦,叹息道,“我们到的时候,明月山庄弟子都跑了,我们拦了一人问,说昨日剑盟盟主走火入魔,到山庄里来,竟是将庄里众人全杀了,只有那赵庄主命大,不知逃去哪……”
“你说什么!”话未说完,赵长赢一掌击在木桌上,那木桌竟因此裂开一条细缝,赵长赢一眨不眨地怒瞪着蔡擎,呼吸急促,大吼道,“胡说八道!你同我爹娘有什么仇怨,竟要这般诅咒!”
“嘿你这小子!”蔡擎也怒了,当即要站起来,容与忙拉住赵长赢的胳膊,好言安抚道,“长赢,长赢!你先坐下!”
“你别管我!”赵长赢此时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盯着蔡擎,道,“你快说,你为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造谣我爹娘!”
“真是疯子。”蔡擎只道赵长赢说话疯癫,大概脑子不太正常,便也不再理会他,只坐下来倒酒,“你爹娘又是谁?容公子啊,我瞧着你弟弟不太正常,还是趁早带他去看看为好。”
容与蹙眉,道,“长赢,你……”
“都说了让你别管我!”赵长赢盛怒之下,手下失了分寸,他心中烦乱,便随手一推容与,就要上前去抓蔡擎,没想到容与并非是平日里同他切磋的剑盟弟子,被他一推,登时便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发出沉沉的一声响。
“容……容与!”赵长赢这才回过神来,忙手足无措地蹲下身去,伸手去搀容与,“对不起,对不起,我……”
容与淡淡抬眼,那一瞬他黑沉的瞳中划过一丝厉色,仿若深潭冻结成万丈寒冰,冷意彻骨,几欲将人吞噬。
“你……”赵长赢心下一跳,只觉汗毛倒竖,竟萌生出逃命之意。
转瞬间容与瞳中寒意褪尽,赵长赢眨了眨眼,面前的容与笑容温煦,哪有半点方才令他后背生寒的可怖,想来不过是错觉罢了。容与将手搭在赵长赢背上,慢慢站起,朝赵长赢一笑,道,“不碍事,这样吧,不如我们回庄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长赢本有此意,当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好,好,我们回去。”
说完赵长赢一刻也不愿等,立马便去院里解下缰绳,马车跑得太慢,赵长赢便同容与共乘一骑,不分昼夜地疾驰而归。
中间是马实在跑不动了,赵长赢于是下马让它休息,自己走到河边洗脸。一路上他一直沉默寡言,一句话都没有说。容与担心他,也跟着走到河边,安慰道。
“说不定只是谣传。”
赵长赢嗯了一声,他呆呆地看着水面上他的倒影,半晌,他伸手将水搅浑,倒影应声而碎。
“走吧。”
永宁城依旧如二人离开时一般无二,沿街小贩用力叫嚷着,煎饼、糕点的香气飘散得四处都是。
“吁……”赵长赢勒住缰绳,飞星喷出鼻息,摇着脑袋晃了晃。明月山庄门口的石狮子矗立地笔直,昂首挺立,威势不减。
“肯定是谣言!”这是赵长赢一路上唯一主动说的话,他眼睛里萌生出希冀之色,轻巧地从马鞍上跃下,朝容与道,“我可要好好跟娘告一状,这些人胆子忒大,竟这般诅咒我们。”
容与垂眼安静地看着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赵长赢匆匆走在前面,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决明堂前此时死一般的寂静,冷风扫起落叶,在空中打了个卷儿。
赵长赢面上笑容顿时僵住,只觉浑身发冷,他快步又往前走了一段,原本路上每隔一段都有值勤弟子值守,扫地、侍花、送药的弟子亦随处可见,如今却只剩下孤零零的树干和一丛丛灌木,那点初春枝头上的绿意被冷风一焯,便只剩下孤寒冷寂的沫儿,再也不见半分生机。
容与蹙眉跟在后头,不发一言。
“三公子!”
赵长赢陡然一惊,抬头见是茯苓从聂紫然住的主屋里走出来,一身缟素,头上裹着白帕,面色亦苍白得很,整个人走在风中摇摇欲坠,像在火中燃尽的蛾。
“茯……茯苓?”赵长赢瞪大眼睛,他呆呆地凝视着茯苓身上的白衣,忽觉喉头一紧,几乎发不出来声音。
“三公子!”茯苓顿时哀嚎一声,提起裙摆飞奔而来,在赵长赢震惊的目光中滑跪在他面前,眼泪扑簌簌而落。
“三公子,夫人……夫人他们……”茯苓泣不成声,赵长赢神色呆滞地看着她,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我娘怎么了?”
“她不在屋里么?”赵长赢一把推开茯苓,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茯苓只不住地哭,拿袖子拭泪。
容与不忍,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她,柔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茯苓抽噎着说道,“束盟主……那日突然前来,走火入魔……将……将夫人和大公子……大公子他们……”
说完又是哭得喘不上气。容与眉头拧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抬步追着赵长赢进去。
屋内空无人影,赵长赢脚步极慢,几乎像是拖着万斤重锤在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心中极乱,乱七八糟的念头争相往外冒,他只好什么都不想,只屏息往里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敢想。
聂紫然躺在她从前睡的那张大床上,穿着平日最爱的衣裳,远远看去,好像只是在熟睡一般。
“娘?”赵长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极轻极轻,飘飘乎落在地上,激不起半点波澜,转瞬便被埋在尘埃中,消失不见。
若是平日,聂紫然听见小儿子的声音,纵是在午歇,也定是会睁眼看向他,朝他招招手,唤道,“赢儿,到娘这边来。”
可如今聂紫然冷冰冰地躺着,纹丝不动。
赵长赢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彻骨的冷,好像寒冬腊月里把他剥光衣裳浸在冰池里泡上一宿,眉毛上都冻出一层冰。
“娘!”
容与刚转进内室,就听见赵长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直令闻者心肝剧痛,几欲倒地。
“娘!”赵长赢几步扑到床前,在见到聂紫然发青的面庞时,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容与停住脚步,遥遥见他伏在聂紫然身上恸哭出声,那哭声听得人肝肠寸断,似杜鹃声声泣血。
容与安静地立在一边,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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