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玉困惑:“可是我与他的心,分明都……”
方丈脚步不停,声音模模糊糊传来:“不过是,禅机未至,不可明言。”
那话语轻柔,在元君玉耳中,却如当头棒喝一般,一时醍醐灌顶了。他从前轻慢神佛,如今又恨那三十三重天外的无人之地要带走他的情钟,恼来恨去,须知世上本无那怪力乱神之事,人一生汲汲营营,所困所蹈,除却命数前定,都是一颗心在作祟。
今日方知佛陀渡人,原是真话。
元君玉舒展眉头,对方丈的背影长长作揖。
从兰泉寺出来,元君玉收拾包袱,先是在南京,而后又往北京走了一趟,了结了一些尘俗杂事,真正放下了忠义伯的重压。这一路耗费了整一月,他算着时日,赶在年前回了南京城。
快要过年,城里挤挤杂杂全是人,坊市间高台上鼓吹弹唱,道路上男女并行,高门大户给外面的孩子们放糖豆蜜饯,一时间彩衣簇簇,笑飞九霄。
他只好步行,走到已经交割他人的系舟园门口,看见一个化斋的年轻和尚站在那。和尚伫立良久,嘴里默默然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匆匆离去。
元君玉回到他的竹屋,清扫了半日,又去到寺里小坐。明净告诉他,宁瑞臣年前跟随方丈去深山里坐禅参悟,三十的时候才会回来。元君玉不做他想,安静地在寺里带了半日,才回了竹屋。
情之一字,水到渠成,就是无法厮守,在这里陪他一世,又有什么不好?
三十的晚上,寺里和尚请元君玉去过年。山下爆竹声沸得热闹,到处都是黄的红的晶晶亮的火光,元君玉捧着一盏油灯,到大殿那里去摆上,拜了两拜,回去时,用红纸封了些铜板散给寺里年纪小的孩子们。
还有一封,他捏在手里,不知怎么办。
这天晚上的香客也不少,元君玉穿过团团簇簇的人群,到后山佛塔那里去,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坐在低矮的石栏上。
山下星火灿烂,一片欢腾。元君玉凝神听着,半晌,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夜里凉,坐上一会儿,明天便不好了,”一把少年声音,沉静如水,“伙房师兄在斋堂做了年饭,这会儿正开了,热闹呢。”
宁瑞臣悄悄坐在他边上,看见他手里攥得皱巴巴的红纸封了:“给我的?”
“讨个彩头。”元君玉怕他不要,塞进他手心里,然后站起来走远几步:“明年你再大一岁,可没有了。”
“好。”
元君玉想了想,自顾自往回走:“吃年饭去。”
宁瑞臣跟上他:“好。”
第95章 (完)
年过完,一切恢复如常,宁瑞臣依然跟随方丈到山里去参禅,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元君玉的桌子上总要出现一碟刀工拙劣的兰花干。
日子平淡,元君玉觉得这样就足够,不敢教心里的欲望再滋长一寸。
春末的时候,宁瑞臣被方丈叫去,问他:“此时可愿受戒?”
明净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转眼溜出去,把元君玉的竹门拍得震天响。
“不得了啦!”明净大呼小叫,“宁、宁师弟要剃头了!”
元君玉如遭雷殛,呆立半晌,拔腿就跑。
明净毕竟年纪小,追也追不上,扶着门大叫:“唉呀!慢些跑,要下雨了,带把伞呀!”
山中天气无常,迷迷蒙蒙的湿雾缭绕在山间,元君玉跑了片刻,果然有云聚拢,半天憋出一道电光,轰隆一下,雨点顷刻噼噼啪啪砸下来。抬眼望去,沟壑迂回处聚集了大片水洼,雨水淋淋漓漓倒灌下来,雪白水花溅得万物蒙上一层白光。
等了半天,雨势不见小,元君玉在樵夫搭建的草亭里避雨,坐立不安地,想的全是宁瑞臣。
什么红尘凡心,什么守他一辈子,什么禅机……元君玉慌慌张张地想,着相就着相吧,画地为牢就画地为牢吧,这辈子,恐怕不和他在一处是不行了。哪怕是求呢……也要求他回心转意。
雨越发大了,蓬草经不住摧残,剥脱无数,几注雨水哗啦啦透过棚顶浇落,元君玉遍体湿透,狼狈无比。他索性一头撞进雨中,扶着山间的佛陀壁刻,一步一步往兰泉寺山门跑。
山门外面的僧人都惊呆了,放任着元君玉进去,有僧人认出是他了,想过去送一把伞,谁知刚上前,就被抓住问:“宁瑞臣呢?”
僧人错愕地指了个方向,是僧寮的位置。
元君玉疯疯癫癫地跑去那一排寮房所在的院子,穿过花瓣铺地的石砖,猛一见有间房门开着,里面一个人影,弯着身子,那纤细的弧度,就是他。元君玉一言不发的闯进去,用力地将那把腰箍住,像是要融进骨血一样。
“啊!”那人站不稳,一下子仰在元君玉胸口,惊慌道:“玉、玉哥?你都淋湿了!”
元君玉双肩颤动,脸上身上都是雨水,宁瑞臣觉得心都被刺痛了,就这么乖乖地靠着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宁瑞臣也被他弄得湿淋淋的,脖子耳后都是水,元君玉忽然把头埋在他颈侧:“……你要走,是不是?”
“是谁说的?我不走……我、我想回家。”腰上的力道松开了,宁瑞臣坐在凳子上,等他说话。
元君玉患得患失地看着他,面带忧愁:“那……要待几天?”
宁瑞臣撩起眼睑,目光那么轻,像是有绵绵的情意,又像是哀哀的愁思。
“听人说,方丈要你受戒出家,”元君玉不自在地拧了把冰冷如铁的袖子,“你……我求你,别去。”
宁瑞臣又垂下眼,轻声道:“我不去,又怎样?”
“我们就这样也好,一辈子,我都在这守着你。”
宁瑞臣噗嗤一下笑了:“怎么才算一辈子?”
元君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发了誓:“从现在,到我死了——”
“又在浑说,”宁瑞臣打断他的话,“谁让你活来死去了?我回家,是想家里人了,在庙里住这么久,也该走了……”
元君玉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雨水渐歇,屋外景致焕然一新,清新的空气弥漫进昏暗的僧房,元君玉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怔怔地坐下,眉目间满是疑惑。
宁瑞臣看他一眼,絮絮地说:“方丈方才问我,何时受戒,我想了想,我心不静,到底……是不该的。我这样的人,尝过了人间烟火,又明白了情为何物,哪里还……”他急促的一顿,又道:“为柴米所累,为人情所累……假若有你在,我便觉得很好。”
这场山中急雨下了好一阵,到了未时末才渐渐转小,密密的雨线飘飘洒洒,山中深浅黛色参差交错,雾蒙蒙的,却好让人看清了一颗心。
明净落汤鸡似的站蹲在厨房里喝姜汤,几个师弟笑他:“谁让你一下窜出去的?”明净哼一声,噘着嘴去看屋外的老方丈。
老方丈站在细密雨帘后,遥望青山绰约,悠然一叹:“禅机已到。”
一时梵呗隐隐,满山壁刻经风雨侵袭,涤然一净,这等宝相慈悲,不知度化了哪个迷途人的痴心?
春去秋来,山中林叶一度枯荣。
拂晓时分,元君玉醒了,懒洋洋地支起身,晨光熹微里看见宁瑞臣坐在窗前,不知道写什么。他穿鞋去看,宁瑞臣面前铺一张纸,正给谁写信。
“昨儿收着大哥的来信了,说叫我们去扬州住一阵。”宁瑞臣写着回信,时不时咬两下笔头。
“想去?”元君玉低头,不经意瞥见宁瑞臣颈侧的红痕。
宁瑞臣停下笔想了想:“嫂子本家规矩冗杂,去了反倒拘束。”
元君玉像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赞同道:“这倒是。”
好半天,宁瑞臣才慢腾腾道:“南京……其实我待腻了。”
“那我们到外面走走?”元君玉想起他的贪玩,又问:“我们去湖广,南下去南洋,船我有,雇一些船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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