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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人点了灯,有意为之的散开来摆着,四处都皴着毛茸茸的影子,没有优伶,没有谈笑风生的同僚,整个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几个人推杯换盏地喝着酒。
醉眼朦胧间,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元君玉撑起脸,看样子是醉了,腮边挂着不常见的笑:“今日督公这里实在冷清了些。”
常喜连平日最宠爱的几个戏子都没叫,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菜喝酒,时不时说些不紧要的公务,兜兜转转的,就是不提如今南京的头等要事。
“都是自家人,这些虚的,我看不必。”常喜笑了笑,俨然有种总领南京的派头。
元君玉与他碰杯,手腕落下,在酒桌上慢悠悠摇晃着,始终不喝一口:“可我觉得……督公实在是没把我当自家人。”
常喜笑了:“我看不看重你,你还不知道吗?”
桌上的碗筷声停了,没人说话,等着元君玉接。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事先我一点不知情?”
常喜斟酌的看着他,似乎是忌惮他在南京文人之间的那点影响力,半天才劝他喝了那杯酒:“先饮吧。”看元君玉给了他面子,他才缓缓道:“正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我才一个人担着,若消息有误,则万岁爷只降罪我一人。”
“我听闻宁冀近几月与浙直总督大力襄助沿海兵防,怎么会在此时与贼寇勾结?”
常喜给他添酒:“是人是鬼,一念之间,多少人能逃过这一劫。”
元君玉像是被说服了,又道:“既是通倭,倭寇何处去了?年初时南京便有倭寇,若此番重演,督公可要当心了。”
常喜道:“世子放心,我前日与浙江通信,南京暂无倭患。”
“如此,我可为南京百姓少忧虑一分,”元君玉一饮而尽,“方才是我心胸狭窄了,只是现在……我还想斗胆向督公讨一个人。”
常喜应该猜出答案了,但还是故作不知:“谁?”
元君玉靠在椅子背上,看不出是醉了还是醒着:“狮子山,兰泉寺,想向督公求个出入的凭据。”
常喜道声不可:“世子,此时,正该明哲保身啊。”
“可是宁冀不会认罪,”元君玉可能真的在说醉话,“督公昨夜派去山上的人不也碰了钉子?由我去打探消息,他能松口。只是以后再有此种大事,督公切莫再一人承担了。”
常喜有些愣,忽然就露出一种今夜从有过的笑,敞开了心怀似的,把手一拍:“那就依你所愿。”
第81章
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宁瑞臣呆呆地坐着,面前一张度牒上清清楚楚写的他的大名。
老方丈把这张保命符交给他的时候,对他说得含蓄,但他大致也知道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宁瑞臣搞不明白,怎么从前父亲被人告谋反都没有事,现在区区一个通倭,就突然如大厦倾了呢?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引他慢慢地捋,此时所感所想,不过都是花花世界里的欲,一下子烛花刺啦爆响一声,他便如梦方醒似的,把眼角细细的泪珠抹了,漠然地把度牒收起来。他该再悲一悲,怒一怒的,此刻心里却只想着:没意思。
眈眈逐逐,没意思,你争我夺,没意思,红尘痴缠,没意思……一刹那,仿佛应了那句“作梦中梦,悟身外身”……他目光悠远,看向窗外浓郁夜色里绵延的山脊。
没意思。
就这么被推进一个无忧无怖的世界,宁瑞臣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去恨谁,他甚至想,不如就这么顺应天意,出家便好。想到此时,桌上蜡烛也燃尽了,分明从天明坐到了到天黑,他却觉得这一日如露水般短暂。
怔忪间,外面有笃笃的叩门声:“爷,二爷?”
宁瑞臣飞快地把度牒藏好,打开门,看见宝儿怯怯地立在门首:“爷,有人找。”
“哪个?”宁瑞臣不想见,使个手势叫宝儿把人赶走,不料那人已经进来了,竹青色的袍衫,画一样的眉眼,披戴着月色走进来,相对竟无言。
“你来干什么……”宁瑞臣想替他拂一拂袍摆上的草茎,还是忍住了,倦怠地揉眼睛,“回吧,这时候,还是别见的好。”
元君玉叹一口气,靠近了,并不理会他这话,从怀里拿出一小包油纸包,摊开来,是些八珍糕,揉在怀里太久,碎得不成型了,元君玉罕见地尴尬起来:“路上看有人叫卖。”
宝儿退出去,悄悄带上门,只留屋里两个人,对着一枚惨淡的烛光,时不时对上一眼,又飞快别开。
宁瑞臣随便吃了几块糕,问:“这几天你还好?”
“常喜在清剿反他的人。”元君玉没说自己,一句话,把南京的景况说了个大概。
不外乎是谁死了,谁又苟活着折了节,宁瑞臣凄凉笑道:“不知道我家从前的砖瓦,如今还能拾得几片?”
元君玉不喜欢听他这么说话,很强硬地把他拉住:“瑞儿。”
按理说,现在他们不该相见的,宁瑞臣有几分抗拒,抿着嘴,半天不理会。
就在刚才那一会儿,宁瑞臣简直要步入另一个无我世界,可一见着他,古井一样的心波就重新活过来了,宁瑞臣说不清是怎么了,眼睛又发着酸,没言语的把他往外推了一把,没推动,可能不太想让元君玉惹祸上身,然而更多的是淡淡的委屈,大概是真的想在他怀里哭诉一番,再埋怨几句,问他怎么现在才来?
“我没家了。”宁瑞臣应该痛哭一场,可是此时此刻,眼中像是干涸了,一点眼泪淌不出来。
元君玉牵着他的手,指头狠狠地缠上来,捏了两把,沉默半晌:“会好的。”
“我累了。”宁瑞臣揉了把干涩的眼。
“睡一会儿,”元君玉从那张条凳上起来,把宁瑞臣发髻解了,很轻地给他脱外袍,“我守着你。”宁瑞臣的脸微红,听话地躺下,半天听见床边上有凳子轻轻落下的声音,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把元君玉的袖子拉住一只。
“我爹……我爹不会通倭。”
元君玉这会儿变得像另一个人,温柔地用手慢慢梳着宁瑞臣的头发:“全南京都知道。”
宁瑞臣睡不着,又问:“关在哪了?我哥……还有扬州那边……”
“刑部,等到过两日北京的旨意到了,就知道是怎么审理了。”元君玉叹着气:“扬州……扬州还好,只是恐怕也没办法援助南京。”
“我知道的。”宁瑞臣声音闷闷的,过了会儿,可能真是累了,眼睛缓缓地阖上。好一阵,元君玉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又听他低低地说:“往后……往后,怎么办呢。我从前,从没想过,现在才觉得,我什么都办不成。”
“有我,”元君玉模模糊糊地说着,手指捋到了他的头发尖,“这些天,先在兰泉寺避一避,一定会有人来找你,不要信他们的话。”
宁瑞臣翻身过来看着他,那目光灼灼的,看得元君玉心里一跳:“更不许信谢晏。”
“嗯……他今天,来找过我。”宁瑞臣刚说,元君玉就恼了,一把攥住他的手:“什么时候?没动手动脚的吧?”
宁瑞臣心头的沉郁好像散了那么点,看着元君玉,有点好笑,坐起身来,然后把元君玉拉近了些,悄悄地,仿佛在说什么不能外道的密语:“他总和我说你的坏话……”
元君玉眉毛挑起来,带着明晃晃的戾气:“说什么了?”
这时候宁瑞臣很依赖他,把头埋在他怀里:“记不清,反正,我一句都不信。”
元君玉急于证明什么,揉一把宁瑞臣柔软的头发,把他抱紧了,不经意就闻到他身上那股檀香:“你时刻记着,我一心一意待你好。你哪天要是听信别人的谗言,就别……”他想说些老死不相往来之类的话,到底忍住了,“——我真是冤死了才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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