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骄只听见些只言片语,正想凑近了听,忽然外面声音停了,似乎是谁端了茶饭来,在外面对两个人行了礼,径直往屋里来了。
柳骄急忙奔回床帐内,假做未醒,过了会儿门又推开,一阵杯盘碰响,等重新安静下来,他再去门边听话音,却早已听不见了。
院内复又一派寂静。
“干嘛非到这躲着?”张神秀有些埋怨。
谢晏在前面走,不吭声,到了僻静处,谢晏才沉重道:“术舟,你真的想好了?”
“我会照着和你说的,藏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大可放宽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此事重大,我理应对你交个底,”张神秀下定了决心,深深吸一口气,“钱我都不要了,我……我把南京所有的商铺田宅转交给你,我不想再做这个了。老家剩下的那点祖业,够我家里人过一辈子的……这样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张神秀似乎是想到了将来,神采飞扬地:“往后我定在哪里,也会给写信来的。”
谢晏神色复杂:“我若执意留你呢?”
张神秀仿佛真的看淡了:“我这一生,总是随波逐流,难得有一件我能够自己主张的,我想,这何尝不是天助我解脱呢。你也不要总拦我,到底,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谢晏望向别处,不知盘算着什么,语调微涩:“你们做了神仙眷侣了,我真是……”
张神秀看着他,脸上有方才浮想联翩后的红晕:“你把家里那个接来,一样的。”
“说得倒是轻松,”谢晏拍拍他的肩,“走吧,这么久,他该醒了。”
“那好,明日宴请宾客,我还要不要出席?”
“你的园子,怎么能不来?”谢晏含笑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那种少年意气已被消磨去了,那稳重态度,让人看了无比心安。
这也是最后一回了,张神秀不免动容,向他拱了拱手:“这么多年……”
“唉,回去吧,回去……”
谢晏走后,张神秀到卧房前转了一圈,柳骄自是没话对他说的。张神秀放下了心结,即便此时柳骄不理不睬,他也觉得来日方长,终有冰释前嫌的时候,倒也没多停留,心里只想着明日之后再无烦忧,于是对明日的宴席上了心,把乐班都叫来发了些银钱,又说这是最后一场戏,务必要尽心尽力去演。
到了第二日,系舟园热闹非凡,张神秀昨日安排了一天,早上得了空去看柳骄。
说不忐忑是假的,张神秀想起初见他时,此时比那时不遑多让了。撩开床帘,柳骄压根没闭眼,他一来,就如临大敌地把他看着:“找我干什么?”
张神秀犹豫道:“外面要开席了,你去不去?”
“你的应酬,和我没关系。”
他这样冷淡,张神秀心里刺痛,遮遮掩掩地:“你……想不想走?”
“走?哪儿去?”柳骄讥讽地:“要过穷日子的地方,我不去。”
“柳骄,我……”他结巴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累了。”
“好。”张神秀悄悄把帘子放下。
忽然一下,里面急促的咳了一声,少顷才说:“少喝点……你酒量不好。”
“好。”
“我没原谅你,知道不?”
“……好。”
窸窸窣窣的声音,张神秀离开了。柳骄躺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乱,不明白张神秀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半天过去,外面的宴席应该是开了场,有悠悠的竹笛声飘过来,柳骄翻了个身,把窗户支起来一半,刚往外探个脑袋,对面长廊尽头就有两个人走过来。
看样子,是今天来家里唱戏的,一个班主模样的正哀哀求着身边那个小戏子。
“都吵起来了,指着要您呢,快去吧……”可能是风头正劲的哪个戏子吧,也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听见班主求他,就风标地往宴席那里走。
“找我的?姓谢的,还是姓张的?”
“去了不就知道了……管是谁呢……”
“那不一样,谢老板有家有室的,早年这种人的正室,不是寻死就是来找我的麻烦,我何苦来呢?”那戏子轻佻地翘着指甲:“要我说,这些人真是死了才干净。”
“祖宗!快别说了,走走,那边催死了!”
那个小戏子款款地摆着腰,一路从柳骄房前到了园子中心,席上的人见他来了,都起着哄,把他塞到张神秀身边坐下,不晓得又怂恿了什么,几个人就把张神秀架起来,和那小戏子一块往房里送。
柳骄跟过去了,躲在转角处看他们来来往往举杯,背上有些寒意,抓紧衣襟,拢了一把。
“他再也不必忌惮世子的威压,玩个伶人,这有什么奇怪的。”谢晏那边碰了杯,借着戏子们细白的手腕,仰头酣饮一番,半晌又说:“这个张术舟,醉了到后面去,还不出来。”
席中几个人贼眉鼠眼地笑:“怕是压着太久了,这下子,要……”
寻常时候,要是听见这些过分点的话,柳骄就该大吵大闹了。
可现在出奇了,柳骄站在转角廊檐下静静听着,心里只觉得这并没有奇怪的,好像这一切是早有预料,他一步一步慢慢回了房,一点波澜也没有,把张神秀给他的一只玛瑙环儿摊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好半天,才一牵嘴角,随手扔到不知何处去。
过了会儿,外面的戏又开锣了,莺莺燕燕唱起来,好不热闹,柳骄恹恹地倒在床上,忽然胸中冒出一股不平之气。似乎隔着几道墙,也想和那外面的戏子比一比似的,爬起来,把脸随意擦了一擦,扑粉描眉,又把那水红的戏袍披上了。
揽镜自照,好一个俏生生的女裙钗,真非寻常俗世可以寻见的玲珑洁质。可偏偏是被这一副最无用的色相所累,世人只见得到色相,别的反无心思去看了。
柳骄坐了会儿,到底没开口唱,墙外面太喧闹,闹得他心烦,辗转着,他想着师父,想着一些朋友。想着他爱财,皆因恨财所起,他恨人,却皆因爱人所起,世上种种因果,原来尽头处都是这般荒唐。
外面的乐声换了几次,这次是他熟悉的调子,应该是在演南柯梦。柳骄听了片刻,想:怪道世人都爱做梦,只是梦醒时多凄凉呢,人若能从此一睡不醒,也算个好下场了。
这么想着,他迟疑着捏起桌上的瓷杯。
茶杯打碎了,没人来问,柳骄把碎瓷片抵在脖颈上半天,没舍得下手。戏里寻短见多简单,在自己身上竟是件难事,眼睛满屋子瞟,一会儿想吞些药,又想起从前见过的毒死的人,尸首发黑可怖至极,他实在不想那样。
临了时盘算着那些爱物,却也没什么了,只有一盒金子,他出其不意的想着,都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偏要带走,金子又不像情啊爱的变来变去,从头到尾,金子就是金子。
想明白这个,柳骄觉得一身轻松了,在屋里踱几步,想洗掉脸上的粉黛,但临到时,还是停下动作,维持了这份明艳。抱着他的宝贝匣子,躺在錾金的贵妃榻上,水红的戏袍敞着襟,粉艳艳的面颊,红彤彤的口,吞炒豆一样一粒粒地咽下金子。坚硬的颗粒划在细细的嗓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地梗着他。也许有十几颗下了肚吧,脖颈也憋成紫色,他翻着眼,闷着头颠来滚去,不肯惊动院外的人,呜呜仰脖乱滚了一通,一股腥气上来,再没动静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一,完结倒计时
第86章
酒过三巡,有小厮从外间匆匆赶过来,对着谢晏耳语一阵,那谢晏举杯的手顿了一顿,眼中竟然流露出些许迷茫不解之色:“我晓得了,回吧。”
又喝了两盅,谢晏推推边上的人:“术舟醉成那样,我看看他去,你们先玩着。”
旁边人挤眉弄眼:“人家玩人家的,你凑什么热闹?”
谢晏笑笑,没说话,往张神秀醒酒的屋子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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