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成了,”崔竹笑着,把他的手抓起来,“正听过了庙里的师父们讲佛法,一天也乏得很,正等斋饭呢,也无事可做,让这位师父带我转转的,二爷一道?”
一向这个崔公公是个容不得他人置喙的霸道主儿,要这时候拒了他,不晓得还要闹出怎么样的幺蛾子,宁瑞臣只能答应。
那带路的和尚也认识宁瑞臣,掌心合十:“那便由小僧引二位各处随喜。”
第70章
兰泉寺本来不大,宁瑞臣从小就来的,要说熟悉,可能比方才那和尚还熟悉一些。一路上听他们谈论,自己也偶尔说两句,别的并不提,唯恐在这太监面前失言。
和尚带两个人走了一阵,安置在禅房后面,自己先去厨房料理斋饭。
这顿饭,宁瑞臣是如何都不想吃,搜肠刮肚地想着离开的法子,忽然听崔竹说:“二爷是每次见着我,都这么拘谨,还是在外面就是这么拘谨?。”
天不热,崔竹就捏着把泥金的折扇在手指间转,看禅房外的花木。宁瑞臣一直觉得他的诸多做派不像个太监,可是那阴阳怪气的声口,确确实实可归为太监一类的。
“还是出门少,见识短了。”
“那可要和我多相处相处。”崔竹笑得开心,玩扇子的时候,宁瑞臣注意到他的手上有几块大茧子,是常年持刀卧枪时磨炼的。
“有机会,再一道看戏。”
崔竹又说:“都觉得我是在笼络二爷,其实也有别的原因。二爷不知道,因我家父辈从前也是锦衣衙门中人,所以,我见二爷才格外亲切。”
宁瑞臣好奇了,怎么一个锦衣卫出身的,最后沦落到宦官里头去了?这当中,恐怕也是无尽血泪,可是崔竹并不太忌讳,依然谈笑一般:“后来家里得罪人了,又正当办错了事,和些罪人有牵扯,一大家子人斩刑的斩刑,流刑的流刑,到了我这……”他摇摇头,扇子在宁瑞臣肩上轻敲,“要不是这样,现在,我该和宁二爷是一样的。”
“我这样……也没什么好。”宁瑞臣忽然住了口,知道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他这样不好,难道崔竹这样就好了?
一番交谈下来,竟觉得崔竹这幅面孔再没那么可憎了,还多了几分怜惜。宁瑞臣愣愣地看着几道墙外厨房中冒出的炊烟出神:“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这句话问出来,隔阂好像就消了一些,崔竹也是愣住了,半天才说:“当年我干爹掌管内操,圣上巡视时看我出挑,干爹这才抬举的我。”
宁瑞臣又看见他手上那些茧子,看来后面过了好日子,他也没松懈过。
正说话,忽然不远处的禅房里有响动。
宁瑞臣立刻闭了嘴,想不到这里还有旁人在,紧张地去看,一些身穿白麻的妇人孩童走过去,看样子不止一家,脸上都有悲戚之色。
宁瑞臣心里莫名紧张:“这是来庙里请法事的人?怎么这么多。”
“哦,是那回事吧。”崔竹随口说着。
“什么?”
“你还没听说?”崔竹看着他,“现下文社多,江南尤兴盛,总有出挑的那几家,气焰高,难免要出事的,有些事情过了火……两边对垒闹大了,死了几个人。”
宁瑞臣听得不敢动弹:“这……”
崔竹把扇子一压,安抚他:“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天底下可天天死人呢。”
“你这是什么话?”宁瑞臣有些恼了,忽然想起这人是个太监,于是讪讪地找补:“在佛祖面前,万万不要这么讲。”
崔竹也只是笑,片刻之后,僧人过来报他们了:“二位檀越,斋饭备齐,请移步吧。”
“到南京之后一直听说兰泉寺的素斋好,总是没得一尝,”崔竹拍着手,“大师,我那朋友可到了?”
和尚笑道:“已来了,就在斋堂。”
又是什么朋友的,宁瑞臣不免觉烦躁,他没心思和崔竹的朋友往来,总归是一些讨人嫌的太监,没什么交头。
他到了地方,才见着崔竹说的那朋友,庙子的僧人专给他们辟出一间空斋房,那个人就坐在里头,背对着他们,一听着身后的说笑,微带怒容转过来:“叫我来,什么事?”
宁瑞臣一下煞住脚,没料到那真的是元君玉。
“凑巧,遇上咱们二爷,”崔竹笑呵呵地转过长廊的折角,把扇子一抖,摇两下,“你们二位凑一块,怎么还不高兴?”
还不等别人说什么,崔竹就把扇子一横,挡着宁瑞臣:“噢,别是吵架了?算我没眼色,看在我的面子上,咱们一块儿和和气气吃顿饭,如何?”
“向来是你想得多。”元君玉斜他一眼,一点不爽快的样子都看不出了。
“我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崔竹拱手求饶,一挥袖叫人摆饭。
“崔公公请世子来,也该提前对我说一声,”桌子统共就四条边,宁瑞臣坐在元君玉对面,“真把我吓了一跳。”
崔竹打着哈哈:“这不能怪我,想是那报信儿的蠢笨,忘了说缘由了。”
才吃过没几口,就有人在外面敲门,是个青衣的小太监:“爷爷,有事!”
庙里来找的,不会是一般的事,宁瑞臣装着不知道,看崔竹走出去了,身影在庭院外面站定,才挪着腿挨了元君玉一下:“哥,你干嘛来了?”
他想问的是,怎么崔竹一找,他就上庙里来了,可这样问终归不好,只能拐弯抹角的提一嘴。
“今日无事,正好,也想吃素斋。”听那口气,和崔竹的关系不像一般人。
“哦。”宁瑞臣顿了顿,纠结地开口,声音低低地:“玉哥,别和太监走太近了……”
元君玉也只答:“知道了。”
说着话,崔竹就回来了,腰间多了枚铁腰牌,宁瑞臣认出来了,是兵部颁的。
“衙门里有些事,得先失陪了。”崔竹做个揖,脸上的歉疚不像装出来的:“改日再给二位赔不是。”
说完,一面出去,一面叫他带来的太监们集合,斋堂外飒飒都是落叶声,那些太监们从斋堂两侧跑出来,顷刻列成一队,都是佩刀的好手,崔竹喝一声,便像把利刃一般,从这佛堂妙境里哗啦一下划出去。
联想起今天父亲的反常,宁瑞臣一时不安:“他这么急着走,是什么要紧事?”
“看样子,是南京在调兵,”元君玉示意他不要担心,“我听说,倭寇最近猖獗起来,朝廷下令增兵了。”
“难怪……”
“吃完了,咱们下山。”元君玉的声音很柔和,和平时不一样了。
是因为那天在假山洞里?宁瑞臣忍不住地猜,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明明在伯府那天晚上,不过是亲了一下脸,就那么大的火气,这次怎么就来主动地亲他的嘴呢?
宁瑞臣明白自己的心,因为那晚上扮杜丽娘的元君玉太美,太冷清,才忍不住有了那么一下,那是仰慕的,可是在假山里面,两个男人抱在一起……那是怎么了?
宝儿进来收拾的时候,两个人到外面去站着等
中间有好几次,宁瑞臣想开口,都躲躲闪闪地憋回去,那眼神委委屈屈的,元君玉都看见了。
“入了秋,人就燥了。”元君玉稍微走开两步,在前面看了会儿天。
这话说得没来由,宁瑞臣也糊里糊涂地:“嗯。”
很突然的,元君玉冒出一句话:“还和谢晏来往?”
宁瑞臣的手攥紧了,他知道元君玉很在意这个,可他也不能为这么个幼稚的理由,和一个人完全断了联系吧。
“昨天,没理会他。”
“以后呢,”元君玉趋过来,“以后也不能。”
“为什么……”
元君玉皱着眉,想的还是那封刺眼的短笺,语气里冒着酸:“他不安好心。”
这太近了,宁瑞臣脑袋哄一下没了主意,只想着:又想教他亲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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