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的两个面面相觑,还想说什么,被跟随的老太监使个眼色,也不再多言,先驱车去乡下的庄子停靠歇息,又留了几个人在不远处守着,再等元君玉的吩咐。
出了田区往北走,左拐右拐的,在乡间小路上寻门。乡下的房子修的差不离,元君玉找了好半天,天都黑下来,才找着地方,举着灯,往矮篱笆门里照了一照。
他拉不下脸来叫,也不知道哪里有门环可供他来叩响,一时停驻在院外,有些为难。
虽说乡间天黑早,但其实和城内时辰是一样的,不过乡下人省灯油,早早熄灯就睡,故而此时一片寂然。元君玉逡巡半晌,心里忖着,要不然就此回去,在村庄里歇一晚,明天天亮了再来看看。
他提灯要走,谁知此时黑黢黢的不知哪一处传来凶狠的一声:“什么人的?”
风灯被惊得啪嚓一下掉落,火焰跳动几下,快要熄灭,元君玉下意识弯身想去地上摸,但身后的声音逼近来,簌簌的草丛里似乎还藏了什么东西。
“神头鬼脑,什么里个东西!”很苍老的妇人声音,接着矮篱笆门嘎吱一声开了,迎面是一把臭烘烘的抹布,黑漆漆的夜色里传来凶狠的狗叫。
农家小院都是养狗的,元君玉一下绷紧了,准备随时走:“我来找……”
“大晚上,正经的谁来找人的?小贼,踩点还提个灯呢!”老妇一张嘴利落得很,“枉批人皮的短命鬼,真是找死——”
说罢,就要放狗,元君玉一急,这就叫出口了:“瑞儿!瑞儿!”
声音不大,但在夜里传得很开,那狗还在凶恶地磨着牙呢,忽然已经熄灯的偏屋门就被什么人撞开了,一听有狗叫,连忙大喊:
“好嬷嬷,可快停下!”
狗叫都要扑到鼻尖了,硬生生被这一声扯回去,漆黑的院子里啪嗒啪嗒的响,停一会儿,就有擦火石的声音,院子里刺一下亮起来。
元君玉捡回灯,一点残喘的光渐渐明亮起来。
牵狗的是个老妇人,头发盘得不像个村里的老妇,一双眼睛极有亮光,显得精明能干,她牵着一条狗,警惕地把他盯着,忽而身后的蜡烛光闪过来了,才一改颜色,心疼道:“我的小月亮,这人是你识得的?”
“嬷嬷!”蜡烛后面,有一双惺忪的凤眼,晶晶的绽着光,略微怯怯了,“是我在南京的一位哥哥,和我很熟的。”
“原是老婆子眼拙!我们哥儿的朋友,果然也是风流人物,只是下次,别再深夜过来了,老婆子一点待客的物什都没有,真叫人笑话去。”误会解开,老嬷嬷一连道着歉,将院里的狗栓回去。
元君玉见她虽然道了歉,还是一点不饶人的模样,就知道确实是宁家的老仆人了,宁瑞臣不知道,挽着他把他拉进院子里,趁着老嬷嬷给他们打水的功夫,在一边问东问西。
“玉哥怎么找我来了?几时到的?都不和我说一声。”宁瑞臣絮絮叨叨的,没一点被吵醒的架子,元君玉悄悄瞥了他几眼,才发现他一只脚底全是灰尘,方才夺门出来救自己于犬口,只来得及穿了一只鞋。
“坐着。”不由分说,元君玉把他推到屋里床沿边,取出随身的帕子,正巧老嬷嬷水取来,便打湿了,曲着身子给他擦脚。
脚心岂是旁人碰得的,宁瑞臣一被摸到,就痒得不行,一边蹬一边笑:“哥、哥,别弄了!……痒死我!”
元君玉捏着他的脚腕子,偏不让他挣开,就是擦完了,还紧追不舍的在他的脚心挠着,“你倒来反问我,一声不吭,跑来这里自己享清净了?要不是我刚好过来看田庄,还不知道你在这里。”
宁瑞臣就求爷爷告奶奶地求饶:“玉哥!哇啊……饶了我吧!”
元君玉偏不,像是发泄着不遂他的意,倒闹得心里有了些莫名的蠢动。
期间老嬷嬷又来送羊奶子,一边看一边笑:“我们哥儿,多少年没这样的玩伴了。”
又是玩伴,但元君玉已经不排斥这个形容了,说来虽并不算好听,但能这么陪着宁瑞臣玩儿,又常常被央着陪他玩的,除了元君玉,还有旁人吗?世上也只有元君玉这一人而已。
因为不在南京城,两个人放开了闹,都忘了各自的身份,嘻嘻哈哈疯玩了一场,晚些才又盥洗一次,并不躺下,挨在一起坐在院子里说话。
夜里的村庄,黑咕隆咚,实则是没什么可看的,但今夜月色好,满天星斗,秋虫已噪到最高声,嘁嘁喳喳,真是凉风有信,且又秋月无边。
“怎么突然到这来?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宁瑞臣捧着羊乳慢慢啜着,口齿不清道:“以前都是嬷嬷带我,亲近些。近几年她回乡住了,所以每年生辰前后我都要来的。”
元君玉埋怨着:“那也该告诉我。”
“我这一点小事,还要专程告知你,你不是忙吗?”宁瑞臣并不放在心上,一抬头见院里栓的狗也站起来了,巴巴地望着他手里那碗奶,噗嗤一笑,咕嘟两口,剩下的给黄狗舔碗底。
元君玉也瞧见了,方才吓唬的他猛兽,乃是一条圆滚滚的肥黄狗。
“前日子才下了崽,玉哥你看。”宁瑞臣摸摸那黄狗,而后从窝里抱出一团毛滚滚的肉团。
元君玉心有余悸,看宁瑞臣抱着那只圆球似的小狗,一下子,又把手指送进那没出牙的嘴里给它嘬,忍不住制止:“把狗教坏了,以后见人手指就咬……”
“它以为是吃奶呢,”宁瑞臣说着,把小狗崽抱过来,“你摸摸,可乖了。”
元君玉看那小狗崽在跟前跌跌撞撞地往前拱,没留神,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像你。”
“又浑说了。”
元君玉含笑看他:“是你说乖的。”
宁瑞臣哼了声,不理他,自顾自摸着小狗崽的脑袋。
“你可别岔过去了,我还问你呢,你来这,怎么不告诉我?”
宁瑞臣觑着眼:“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了?”
“你么,我向来不担心的。”元君玉挠挠那小狗崽的爪子,提起来,轻轻摇一摇:“就是不知道你在哪里又认了哥哥,我在家里,又气又闷,也不晓得我在你心里有几两重,被别人比下去没有。”
“我何曾认哥哥了,也就你,成天说些酸话罢了。”宁瑞臣劈手把小狗崽子夺过来,不许他摸,气鼓鼓地:“什么哥哥弟弟的,这亲岂是能乱认的?”
元君玉心说你就是乱认了,一面抽手,一面凝了笑:“你到处乱跑,又不告诉我,我这样担心是人之常情。你的好哥哥多得很,你要是和别的哥哥好,那我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
“怎么可能!”宁瑞臣一瞬间就心软了,像是发着誓:“南京除了你,我才不和别人好。”
这说得太不像话,但两个人谁也没察觉到,元君玉敛着袖子,慢慢说:“说都是这么说的。”
宁瑞臣较了真:“玉哥,你要我怎么才肯信?”
“我……”元君玉说不出来。
宁瑞臣半开着玩笑:“你不说,我就回去睡了。”
“……我要的是,你眼里容不下别的人。”
宁瑞臣睁圆了眼:“啊?什么……什么意思?”
一下子,虫也叫,蛙也叫,但是这些蠢物越叫,越显得静。
半晌,元君玉才抬手弹了一下宁瑞臣的脑门:“逗你开心的。”
“唔……”宁瑞臣老老实实的,把小狗崽放回窝里,慢腾腾端起烛台:“回去睡了。”
卧房里就一张窄窄的床,元君玉挤在外面,到了很晚也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直到身边宁瑞臣迷迷糊糊地问:“还没睡?”
“想事情。”
边上打了个呵欠:“明日一早起来再想。”
元君玉侧过身,“刚才来的时候,听见嬷嬷叫你月亮?”
说到这个,宁瑞臣不大好意思,半睁着眼:“小时候,浑起的乳名,早就不叫了,也就以前的嬷嬷们总还这么叫的。”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