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他挑挑拣拣,几幅字画,几支珊瑚,统统赏给手下人,末了又翻出一把银光锃亮的匕首,端详片刻,拣出两缕头发一拨,吹发可断。
正思量着,外面值更的火者来报,说魏水到了。
常喜邀的人,不想这么快就来了。屋内好一通收拣,把那几口箱子给归置掉,绣屏裹上绸布,魏水便大刀阔斧迈进来了。
常喜还在穿衣,见状把眉一挑,伺候的宦官立刻心领神会,尖声斥了一句:“大胆!”
“哎,”常喜把人的话头截住,“干什么,魏同知和咱一家子!”
魏水晓得他们俩是在一唱一和摆威风,虚虚一拱手,告了一声罪,掀袍落座。他刚挨上椅子,常喜就挥退了伺候的人,笑吟吟的,带了一身刚从床榻上起来的湿濛濛的气息,把那把银匕首甩到魏水身侧的小木几上。
“倒是来巧了,刚寻得一把宝器,你使使?”
魏水接了匕首,也不看看,直截了当道:“督公,你知道我不是来找你讨恩赏的。”
第16章
这些日子摆宴作乐,脑子里净想着怎么摆阔,常喜盯着小几上那把银匕首,想起来了。
兵部尚书一位空悬,南京兵部迟早要开始争,不止南京,整个江南官场都盯着这个位置。
果然,魏水下一刻就道:“兵部尚书的这个缺,督公打算怎么应对?”
“不怎么应对。”常喜没反应。
这有点把人拒之千里的意思了,魏水笑开:“督公……”
常喜把伺候穿衣的人挥退了,披一身丁香色花菱袍,自顾自理着头发:“听听你的看法。”
魏水眼也不眨,拱着手称不敢。
常喜缓缓地系着衣带,一点不避讳地坐下,靠着桌沿:“拿什么乔,我看你早有主意了。”
魏水谨慎地说:“属下——”他转个弯,“自然是不奢求。”
话音一落,常喜不冷不热地“嗯”一声,魏水看出来了,把心放下,端端坐好:“督公就没打听过,宫里是怎么想的?”
立时常喜的眉毛就吊起来:“我把你叫来说正事,你却来我这打听消息?”
“督公多想了!”魏水蹭的站起,一把声音粗哑无比,“属下直说,眼下没有能调给兵部的人,西北要人守,沿海的阵地也不能空,更不说辽东……朝廷肯定还在犹豫!”
区区几句话,全押对了。常喜向京里问过信的,一直没给答复,他何尝不希望派下来的是老祖宗的人,可军国大事,就算由得老祖宗做主,老祖宗也没这个胆做主。牵着江南军计,一国之命脉,就算是老祖宗,也得乖乖让步。
想到这,常喜一阵烦躁,无端拿手敲起桌面,他是真没法子,万一上头派来的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向谁诉苦去?南直隶官场的文人和他们这些太监,本来就是若即若离的,一顿饭局还能称兄道弟,保不齐下了酒桌,就要兵戎相见。
“兵部,总归不是咱家的地盘,”常喜半真半假地说着,“要说管,其实也轮不到咱家来管。”
“毕竟是江南的兵,”魏水稍稍靠近,“都想插一手,占个先机。”
“都想使劲儿,”常喜冷笑,“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莫说司礼监和东厂,就是嘴上恨极了党争的内阁的那些清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帮底下的争归争,最后还得看上头的意思,天心哪那么好拿捏,别最后弄巧成拙,官场上低头不见抬头见,闹不准谁看谁笑话。
静了一阵,魏水忽然说:“要我看,督公何不举荐宁冀?”
宁冀也算得上常喜的对头了,常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举荐谁,也不会举荐他。”
魏水道:“宫里犹豫得够久了……都知道南京锦衣卫和镇守不合,督公此举,是冰释前嫌哪。”
常喜满脸的怒容止住了,若有所思,把魏水望住。静默许久,他站起身,轻轻一摆绣满缠枝纹的袖摆:“一时半刻的,朝廷也出不来人……此事,容咱家想两天。”
隔天,又是一场酒局。
金陵美景多,雅客多,可最多的不是这几样,最多的是官。
外地提调来的,或者是北京发配来的,想真正落脚,都要结个圈子。官一多,事务就那么些,自然闲下来,别提还有被贬的失意之人,酒局应酬是免不了的,伶人也是免不了的。
宁玉铨瞧着部里送来的那几张帖子,头大如斗。
不止是常喜这样的太监,现在六部轮流做东,不愿让人压低一头,吃的都是南鲜北珍,饮的是广寒流浆,一上桌,花销就大了。眼下到工部的局,宁玉铨常年在外头主持工事,他最明白,工部哪有这么多油水,还不是从各地工事的钱里拨。
钱倒是刮不到他身上,最怕的还是酒局里的应酬。宁玉铨最愁这个,他要是会说话,凭家里的关系,不至于现在还在南直隶工部天天画图纸。
一晃神,外面有丫鬟的轻声细语,絮絮地靠近,是容瑛华端着茶点过来。
“这种事,交给手下人去做,你一来一回给累着了。”宁玉铨见着夫人,又是喜又是愁,把人扶着,轻轻摸着她对襟小袄下微鼓的肚子:“才四个月,天天闹人,往后怎么得了哦!”
“可乐着这些日子吧,往后还有得熬。”容瑛华安坐下,捏了片糯米糖藕,正巧扫一眼桌上:“部里又下了帖子?最近的席恁多,也不怕吃坏了。”
“没办法的事,”宁玉铨就着夫人的手吃了藕片,口齿不清的,低着头偎在她腹前,有板有眼地听里边的声,“都说这回是抗倭得力,北京的信都到了,要犒赏兵部。常太监怎么也沾了些光,就是他往兵部递的信,咱爹也有功劳,宴席啊,少不了的。”
说到这个,容瑛华有些后怕:“金陵真的有倭寇?”
“都死了,”宁玉铨喝两口茶,“说是从松江那里登岸,原本只是干走私,后面胆子大了,就和当地商贾串通,走货到南京碰了钉子,才有这一出。”
“唉,怪造孽的。”容瑛华感慨着,又说:“说起松江来的那些人,就是那个商会的当家,我看着挺眼熟。”
“谢小二嘛,”宁玉铨吃完了,把住夫人的手不放,被嗔了一句“不正经”,讪讪地望一圈四周守着的丫鬟,“娘还在的时候,经常来咱们家玩的那个,还和瑞儿一块读了两年书。”
“是他呀……这么久没见,认不出了……”容瑛华说了这么许久,头渐渐沉了,差不多要去歇下。临走前还有事交代:“瑞儿近日老不在家,是结交了新人?”
宁玉铨一面给她系披风,一面说:“反正不是在兰泉寺,就是豆蔻亭。”
“我是问你新近到家的那个,我可打听过了,那是个唱曲的,”容瑛华怪不放心地叹气,“瑞儿心思单纯,我是怕他被人骗了。”
“你就是想得多,瑞儿怎么说也有十八了,再不济,还有宝儿呢,那孩子一肚子机灵。”
容瑛华不乐意:“两个孩子,加一块还是孩子。”
“行,我的好夫人,”宁玉铨并指朝天,“这就去,今晚的宴我推了,专看我这弟弟是不是遭人诓骗了。”
第17章
初一到十五,都是阳光灿烂。今年回温早,到处园子里都栽了玉兰,这时节全开了,白萼纷纷,元君玉从两方小花厅的夹墙间过,带一把剪子,蹲下身细细修剪斜出的杂草。素白的墙面和莹白落蕊衬得人身如皎月,不一会,转角就有细细的交谈声。
“瞧见吧……少爷带回的那个?”
“真是标致……”说话的是两个小丫鬟,感叹着,透过一排冰裂窗格向这里往。花厅正对着阴,看不太清脸,元君玉收了花剪,往花厅的窗子那边一瞥,就听见抽气声,一会儿人影就不见了。
这么一出小闹剧,元君玉还得蹲在这修花,一把剪子咔嚓咔嚓地剪,出着神,突然耳边一阵跳脱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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