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60)
这些信笺奏疏除非李释让他看,其余时候他能避还是刻意规避着。李释不避他,他却有自知之明,绕是李释待他再好,李家的天下也是不容外人觊觎的。
又过了大抵一柱香,李释阖上奏章,放下朱笔,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随后对着苏岑一张手,“来。”
苏岑放下手头丹墨,径直绕到人身后,给人轻轻拿捏着肩颈。
“看完了?”苏岑低头问。
李释随意往椅背上一靠,边闭目养神边道:“这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要天天上奏,要是凡事都要朝廷拿主意,那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果然气性大的很呢。
苏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那我给你讲个案子开心开心吧,前几日刚从地方送上来的。”
李释点头,苏岑遂道:“话说有一个老妪夜里走夜路,身上还背着个包袱,偏偏遭逢一个小贼惦记上了,从后面上来抢了老妪的包袱就跑。有个过路人看见了便上去帮忙追那小贼,追上之后两人厮打到一起,等人围上来,那小贼一翻脸,也说自己是来帮忙的。偏偏天色暗,那老妪也没看清小贼长什么样子,于是三个人就一起上了公堂。那两个人一口咬定对方才是贼,你猜那个县令是怎么破的案?”
李释睁了睁眼,笑问:“怎么破的?”
苏岑笑了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要是薛成祯来审,估计两个人都得先打一顿板子,张大人的话,应该会好言相劝,东西既然没丢,就让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审案子的那个县令还算聪明,他找来了一条凶狗,让狗追着两个人跑,跑的慢的那个就是小贼。因为过路人跑的快,所以当初才能从背后追上那小贼。”
“嗯,还算聪明。”李释轻轻一笑。
“但我有更简单的办法。”
“哦?”李释回头看了人一眼,“什么办法?”
苏岑挑眉道:“那我说好了你赏我什么?”
李释也笑了,“你先说。”
苏岑眼神灵动地一转,道:“我只需要脱下他们的鞋看一眼就能知道了。常人走路,目视前方,重心在后,鞋子磨损的大都在后跟。但小贼们的眼睛紧盯着人的钱袋子,是向下的,这就致使他们走起路来脚步飘忽,重心在前,鞋子磨损的是前脚掌。所以只要看一下他们鞋底的磨损情况,我就能知道哪个是贼,哪个是路人。”
说完了把头抵在李释肩上,笑问:“王爷觉得我说的对吗?”
李释抬手捏了捏苏岑下巴,笑道:“说吧,想要什么?”
苏岑绕到人身前,背靠着桌子看着李释道:“王爷还记得当初琼林宴吗?柳相说想让我去当天子侍读,我当初没答应,现在还能反悔吗?”
“嗯?”李释微微眯了眯眼睛,“为什么?”
苏岑直起身子认真行了一礼,“我当初心高气傲,本想着以一己之力渡苍生,是我太单纯了。陛下乃一国之本,若能教会陛下以天下为己任,断事理明是非,才是真正的苍生之幸。”
话说完了苏岑也不敢直起身子,低头看着李释轻轻捻着指上的墨玉扳指,半天也没给他答复。
就在他以为又把人惹恼了之际,却见那只手伸到眼前,他鬼使神差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被轻轻拉了一把跌坐在李释怀里。
“就这样?”李释捏着他下巴问。
苏岑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太深了,轻易就能看透他,便垂着眼回道:“就这样。”
李释手上使了点劲,捏着下巴让苏岑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你是怕我们重蹈默棘和莫禾的覆辙。”
那语气里一点质疑都没有,是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苏岑暗自叹了口气,他那点小心思在这人面前一点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说起来自从城郊回来他确实是悬着一颗心的,不单是因为萧炎,还因为远在天边他没有目睹的那一场风波。
莫禾即可汗位时尚小,默棘独揽大权,等人成年之后自然把默棘视为眼中钉,李释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挑起突厥内斗,化解了那场祸事。
但是他还是心有余悸。
太像了,当年的莫禾和默棘,太像如今的小天子和李释了。
入朝这半年时间他也看出来了,李释虽狂妄,虽跋扈,但干的每一件事确实都是利国利民,他靠着一己之力撑着大周天下,有多少人想趁着天子年幼在其中混水摸鱼谋取私利,都是被他一力挡了回去,但也因此在朝中树敌无数,明枪暗箭落得一身伤痕累累。
可这些小天子不知道,他只知道皇叔对他很凶,会在朝堂上不留情面地骂他,他如今年纪尚小,还不能明辨事理,万一有人在他面前挑拨是非,让他对这个皇叔心生芥蒂呢?等他掌了权,有了自己的獠牙,第一个对付的会是谁?
所以这些,得有人说给他听。
苏岑不知道当初李释养着他、提拔他、护着他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拉拢他成为宁王党,那李释赢了。至少现在,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宁王党了,他愿意为这人打算,为了他去干一些自己当初看不上的事。
半晌,李释却笑了,“不用。”
苏岑疑惑地抬了抬头,跌进那双如璀璨星辰一般的眸子里。
“放心,”李释动作轻柔地在人头上摸了摸,“不会到那一步的,不用担心。”
一颗心没由来就掉到了温水里,苏岑窝在李释怀里乖乖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人是有什么神奇能力,说不用他担心,他那颗心就真的缓缓沉了下去。
也是,李释不是默棘,他这么厉害,肯定早有打算,怎么可能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里。
剩下的时间他便抱着本闲书窝在李释怀里陪人看完了剩下的奏章。华灯初上,他背光,书上的字看不清了,便抬头看李释的下颌线,在灯光映衬下带着一圈光晕,更显华美冷峻。
苏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李释垂眸看了看他,“怎么?无聊了?”
苏岑摇摇头,“不是。”
李释朱笔离了奏本,轻轻下移,在苏岑额心轻轻一点。
眉间一点朱砂痣,映衬心头一点红。
苏岑看着李释眼里的情|欲一点一点烧了起来,身下某个地方也开始蓄势待发,不禁慌了神,拿起桌上的奏本往人眼前一递,“国事要紧。”
李释不接,对着他道:“你帮我看。”
“啊?”苏岑微微一愣,“我?”
见李释点头,不像玩笑,苏岑这才慢慢打开奏本。
李释一根手指轻轻绕着他一缕发梢,目光紧紧盯着他,炙热如火。
若不是有奏本挡着,苏岑觉得他这张脸得被烧化了。
末了,李释问:“怎么样?”
苏岑也笑了,难怪李释让他看,不是什么大事,那位被发配贵州的王俨王大人临走想问陛下要份彰显他不畏强权的墨宝,以后留作传家之宝,代代相传。
苏岑对这位王大人也没有好感,身为一个御史,一双眼睛却只盯着兴庆宫,靠弹劾宁亲王博出彩,所谓沽名钓誉莫过如此。
把奏本一合,撇撇嘴道:“婊|子还想立牌坊。”
李释哈哈一笑,在人背上拍了拍示意他站起来,随后自己也起来伸了个懒腰,“那便给他立个牌坊,研磨。”
苏岑把之前的丹墨换了黑墨,只见李释拿一只羊毫提斗蘸了墨一挥而就,气势磅礴,一气呵成:
陂井之蛙
苏岑不由笑出声来。
这话取自一首诗:陂蛙怒目生,科斗亦纵横。自得君王揖,能为鼓吹声。
这是暗喻王俨如浅塘之蛙,目光短浅,聒噪惹人厌,确实贴切至极
这怎么说都是御赐的东西,自然要挂在家中正堂之上以示尊敬。问题是这么四个大字,让王俨如何挂出来还代代相传?
他都能想象的到王俨那个小老头气歪了胡子却只能咬碎了牙咽下去的样子。
苏岑抬头看了看李释,太狠了,这人着实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