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242)
苏岑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看着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寺里的长老上前问道:“苏施主,那人说什么了?”
苏岑轻轻摇头,寥寥几个字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今天先这样吧,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明天一早我们进城去看看。”
后半夜众人也都不敢睡了,窸窸窣窣的翻身声不时响起,两个小沙弥抱作一团,显然是被吓到了。
苏岑看着天边一颗孤星看到了天亮。
翌日一早,早饭都省了,和尚们黑着眼眶起来做早课,苏岑起来简单收拾一番,众人动身前往宿州城。
符离县距离宿州城确实不算远,一行人赶在正午之前到了城门下,果见城门外层层官兵把守,进出都得经过详细的盘查。
和尚们不打诳语,只能如实相告,苏岑道自己是扬州人,这次过来是做生意的,倒也没受多少为难,把门的官兵上下打量他一眼便放行了。
刚进城门,只听见身后起了争执,苏岑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妇被拦在城门外,两个官兵手持长枪一拦,却是死活不让人进来了。
“怎么了?”苏岑问道。
“走你的,别多管闲事。”一个官兵对着苏岑吼了一句,紧跟着身后又来了两个官兵,将一对老夫妻硬生生拖走了。
苏岑轻轻抿唇,却也只好回过头去继续向前。
宿州城内倒不像外面那么破败不堪,坍塌的房屋也有,却比城外好了很多,而且人人衣冠整洁,精神爽朗,正热火朝天张罗着自家屋舍的重建。不远处的粥棚井然有序,米多水少,甚至还搭建了临时的窝棚以供人们坐着喝完。
乍一看倒是一副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
就是假的吓人。
纵观街上,人人都是一副乐观向上的面孔,青壮年居多,却不见老弱妇孺。而且一个刚刚经历过大灾的地方,丝毫感觉不到一点忧郁的氛围,只剩了一副看似繁华有序的虚架子。
正想着,突然从一边的巷子里蹿出个人,与苏岑迎面相撞,两个人双双倒地。
苏岑被撞得眼前一黑,还没等站起来,又从巷子里追出几个人,几步上前将刚刚那个逃窜的人按压在地。
苏岑被和尚们扶起来,打量眼前片刻,追人的是官差,被追的那个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面露菜色,手脚脱力扑倒在地,已经放弃挣扎了。
几个官差招呼都没打一声,押着人就走,苏岑在身后追问了一句:“这个人怎么了?”
一个官差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官府拿贼。”
“我不是贼,我……”被押着的人急忙道,还没等说完就被人一拳打在腹部,剧痛之下咧了咧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面色发白,脚步虚浮,应该是几天没吃饭了,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逃窜过来的灾民吧?”苏岑上前一步,“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官差回过头来冷冷一笑,“实话告诉你,京中有大人物要来视察,咱们大人已经吩咐过了,所有灾民都要赶出去,宿州城外方圆十里,一个灾民也不能看见,免得扰了钦差大人尊驾。”
京中?大人物?苏岑来不及细想,话已出口:“朝廷派人下来是巡视灾情,不是看你们虚与委蛇的,你们把灾民都赶走了,让他看什么?”
“灾民,我们有啊,”官差们嗤笑一声,“这里遍地都是灾民,不过咱们大人治下有方,大家齐心协力,已经从重创之中恢复正常了。”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和尚们想起昨天晚上那群饿狼般的灾民,冲着官差们双手合十,“你把他们就这么赶出去走了,他会饿死的。”
“不止他们要走,你们也要走,”几个官兵眼神一狠,手里的长刀出鞘,步步逼近,“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这里也就容不下你们了。”
苏岑心道不好,难怪这几个官差愿意把事情说给他们听,原来已经打算好了要把他们和那些灾民一并赶出去。苏岑咬了咬牙,这时候就体现出一官半职的重要性来了,当初他从六品的小官就敢去礼部衙门里与人对着呛,如今却连几个官差都应付不了了。他走了不要紧,只是外面那些灾民们怎么办?他们勉强还能走回扬州,那些灾民们已经饿了几天了,哪里还有力气长途跋涉?
灵元寺寺小人稀,文僧多过武僧,苏岑只能把一众和尚挡在身后,出声道:“我要见你们大人,扬州刺史的林宗卿林大人是我老师,这次宿州有难他也有送物资过来,你跟你们大人说一声他自然知道。”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忽然挑唇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更留不得你了,你要是再在大人面前告上我们兄弟一状,我们更是讨不着好。”
手里利刃出鞘,几步上前,“你最好乖乖自己出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岑无法,只能挺直腰板凛然以对,不信这些官差敢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杀人。
双方僵持不下,官差恼羞成怒,正打算给这群人点颜色瞧瞧,手里长刀高举,这里灾民遍地,死上一个两个的还会有人关心吗?
只听“叮”的一声清响,长刀应声落地,持刀的官差捂着手抬头望去,“谁?谁暗算我?!”
众人循着声音一起往后看去,只见烟尘滚滚之间有人打马前来,来到近前手拉缰绳引得赤骥宝马长嘶一声,一双深沉的眸子缓缓垂下,轻柔地定在一人身上。
宿州刺史跟在后头姗姗来迟,刚追上来立即从马上滚下来就地跪下:“臣宿州刺史杨万宏接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第212章 初识
苏岑愣在原地,回神之后第一反应竟是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这是什么荒唐场景,就好像一场大梦没醒,另一场大梦又紧随其上,眼前的景色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光怪陆离的厉害,唯有那个人的身影清晰如旧,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李释披风一掀,从马上下来,一身风尘仆仆,却依旧身姿英挺,精神矍铄。
“这份见面礼当真是厚重。”话是对着杨万宏说的,目光却一直凝视着前方不肯放下。
原本欺上瞒下的一场大罪,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判了。
杨万宏还当是王爷要怪罪他治下无方,当即伏在地上不敢起来,那几个官差也急忙跪下,恶人先告状道:“王,王爷恕罪,这人乃是个刁民,带着这群假和尚妖言惑众煽动民众,属下正在奉命缉拿。”
“妖言惑众……”李释背着手一步步上前,垂眸看了那个官差一眼,眼神一冷,手里的马鞭扬起又落下,刷的一声,将那人直接掀翻在地。
一道冷厉的伤口从肩头一直横亘到前胸,撕裂了外衣,片刻后才渗出血来。
官差疼的面色发白,却一声也没敢哼出来。
鞭风就擦着苏岑耳边划过,他心里却突然潮湿的一塌糊涂。
曾经在群臣面前,在大殿之上,那些人戳着他的脊梁骨,白齿红牙的一张张嘴,说他“诡辩欺世”,骂他“妖言惑众”,恨不得扑上来生啖其肉,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他一次次梦里惊醒都是那副场景,一身冷汗淋漓,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最可怕的还是梦里那个人也在,一双沉沉的目光望着他,一言不发,眼里却满是痛心。
这一鞭凌空破开了一道缺口,苏岑忽然觉得那些骂声都远了,噩梦洪水般退去,他终于浮上水面,狠狠吸了一大口气。
李释把马鞭随手扔给身后,几步上前,再伸手时手上竟也带着一点点颤抖。
“子煦啊子煦,”冰凉的扳指在脸侧轻轻划过,“我怎么总能在这里遇上你。”
一间茶楼,寥寥几个人,苏岑抱着一盏魁龙珠,凉透了也没喝上一口。
“刚刚那个杨大人不是什么好人,”苏岑低着头轻声道,“他指挥手下的官兵把真的灾民都赶到城外去了,这里留下的都是他找人冒充的,你不要上了他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