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20)
末了顺着拦木滑倒在地,没由来笑起来。
长安城好啊,勾栏瓦舍,雕栏玉砌,大道连狭斜,白马七香车。他不过是逾越身份无意多窥了几眼,却平白无故搭上了一条命。
那句话说的果然没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就该本本分分在老家开个私塾,再不济接手他家的猪肉铺子也比如今强。
苏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唾沫,静静看着躺在眼前的人,因为笑扯动了全身伤痕,笑容变得狰狞而绝望,笑到最后眼里漾出一行清泪来,很快淹没在被血污染湿的鬓角深处。
“我会找出凶手,还你一个清白。”
苏岑声音冷淡,话却咬的清晰透彻,萦绕在阴暗的牢房里,等高淼抬头去看的时候,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炎炎烈日当空,苏岑看着眼前崇明门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只觉得呼吸不畅脑袋发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了太久,双腿也有些发软,紧紧盯着紧闭的两扇大门,生怕错过了什么。
然而那扇门已经有两个时辰没动过了。
他跟宋建成说明天会给个交代――是交代,并不是真凶,他只要拿到旨意拖延结案也算是个交代。
只是宋建成说上头有人保他,他却不知道这个人能保他到什么程度,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清楚,但看宋建成惊慌失色的样子,这个人必定是个大人物。
只能过来碰碰运气。
他从大理寺出来就径直入了宫,只是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要想面圣只能等在门外通过层层宦官通传。刚开始说皇上正在用膳,随后又道小天子午睡了,到如今申时过去了大半,连一点消息都没了。
苏岑对着两扇朱红的大门渐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不适倒是其次,只是时间不等人,今日要是请不下旨来,明日他要再去牢房门口一站,他一点也不怀疑宋建成能踩着他的尸体把人带走。
身上的银子刚才打点都用光了,苏岑对着几丈高的宫墙评估了一下自己能翻过去的可能性,顺便评估了一下即便翻过去了被侍卫当场杖毙的可能性,最后摇了摇头,还是等着吧。
正对着大门发愁,身后被人轻轻一拍,苏岑回头不由一愣:“郑旸?”
“都留意你好半天了,在这儿站着干嘛呢?”
看见人正脸郑旸一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苏岑这才想起来,郑旸供职翰林院,本就是在这宫城里的,急忙拉着郑旸的手:“我有急事要面圣,你有办法吗?”
“什么急事?”
“人命关天的事。”
郑旸皱了皱眉,“跟你说实话吧,除了早朝,我也没见过皇上的面。”
“怎么会?你们天子御前侍诏,见不着皇上怎么……”
苏岑登时醒悟。
郑旸点点头:“这宫里的大小事务都是楚太后说了算,你之前送进去通传的那些人只怕皇上跟前都没蹭到。”
所以让他等只是个借口,他只怕等到天黑也等不到回应。
苏岑身形不易察觉地晃了晃,咬牙定了定神,看着眼前两扇朱门几近脱力,指甲深陷肉里抠出血色来。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苏岑猛地扭头。
只听郑旸道:“这宫里也不是只有她楚太后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要不去找我小舅舅试试?”
第19章 交易
兴庆宫与太极宫、大明宫并称“三大内”,位于长安外郭东城春明门内,自己占了一坊之地,历代被奉为皇家别苑,集世间风光于一处,亭楼轩榭,碧水龙池,奢华程度甚至在另外二宫之上。后来先皇驾崩,宁亲王被从边关紧急召回,无处安歇便暂居在兴庆宫内,这一住便再没搬出来过。
早年还有不识相的言官弹劾宁王无视礼法,越权逾矩,奈何李释完全不买账,你奏你的,我住我的,言辞激烈了就拉你过来跟我一块住,只不过我住的是天下第一名楼――花萼相辉楼,你住的却是兴庆宫后院的地牢。
时间久了再加之李释权力越来越大,这些话也无人敢说了。
苏岑自然无暇顾及皇家园林的湖光山色,由祁林领着一路往里去,在勤政务本楼前停下,由祁林先进去通传,再领着他进去。
这位宁亲王倒不像传言的那般穷奢极欲日日欢愉夜夜笙歌,书房布置的简练大气,苏岑过去时人正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桌前,答批四方奏疏。
苏岑跪地行礼,李释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晾着他,由他跪着,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抬一下。
宁亲王没发话苏岑自然就不敢动,伏首跪着生怕一个小心弄出点什么动静来惹了大人物不高兴,再把他赶出去。
从落日熔金跪到华灯初上,苏岑已经从双腿刺痛挨到感觉不到双腿存在了,一根脊椎骨僵硬的一动就能听到骨缝处咯噔作响。
若是自己跪死在这里了,黄泉路上就跟胖子做个伴,也算一命偿一命了。
“起来吧。”
“嗯?”苏岑艰难抬了抬头,确认自己不是幻听,正落入那双如夜幕一般的眸子里,不由苦笑,原来他还知道有个人在这儿。
苏岑试着动了动,血液回流双膝像被尖细的银针刺入骨髓里,不由又跌坐在地,苏岑皱了皱眉:“我再跪会儿行吗?我现在起不来。”
李释轻轻一笑,晕开在绰约的烛影间,像一壶醇酒漾开了涟漪。
“你来找我什么事?”
苏岑收神,正襟危跪:“我想承办新科仕子案。”
李释摸了摸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不是说已经抓住凶手了。”
苏岑咬咬牙,宋建成太急功近利了,人虽还没交到刑部,消息已经先放出来了。越级告状自古都为人所不齿,苏岑谨慎措辞:“案子还有几个疑点,我想等查清楚了再结案。”
“你想翻案。”李释一针见血。
“是,我是想翻案,”苏岑也不再虚以委蛇,直言道:“我之前指错了方向导致抓错了人,最后该怎么罚我绝无一句怨言,但宋寺正立功心切屈打成招,我不能眼看着无辜之人蒙冤而凶手逍遥法外,我请求重审此案。”
“证据呢?”李释问。
苏岑哑言,说到底他信高淼不是凶手不过是基于他的判断,案子进展的太顺利了,需要一个凶手的时候就有人送上门来,人证物证都给备齐了就等着大理寺去查,他却不相信有人会在自己家里杀了人还能睡的心安理得。但判断并不能当证据,吴德水的死是有疑点,但杀他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人里自然包括高淼。
最后只能道:“我还在查……”
“你知道这件案子在京中影响之恶劣?新录的仕子个个人心惶惶,恶鬼杀人的言论甚嚣尘上,朝中有人借机步步紧逼。案子你可以继续往下查,要真查出什么来了,事后我会给他家人一个说法,但我现在需要一个凶手出来替我安稳民心。”
苏岑一愣,随即全身一寒,像坠入了千尺寒潭里。
李释知道,他知道高淼是被冤枉的,知道宋建成屈打成招,知道真凶尚在逍遥法外,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在乎。
一条人命,他视之重若泰山,而李释却视之如草芥。
他手里握着万千人的命,凌驾于万千人之上,高淼,亦或是他,不过是这万千人里的一个,根本不值一提。
“我跟你换。”苏岑咬牙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你说过,凡事都是交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三天,再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把真凶找出来。”
李释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拿什么跟我交易?”
苏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他竟然跟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的宁亲王谈交易?眼角隐约笑出泪光来,自顾自褪去了一副外衫,“一身皮肉,且看王爷看不看的上罢。”
从皇城回来后他先回了一趟宅子,进了食,喝了水,才将一脸病色压下去,想了想又沐浴更衣,熏的栈山香堂的沉香,换了一身仙鹤腾云月华锦,临出门前问曲伶儿“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