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200)
“我一直睡得很好,他睡不着我却一点都没发现,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却还是瞒着我。”苏岑埋下头去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祁林听还是给自己听,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指节透着一种冰冷的苍白。
祁林想了想,安慰道:“爷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可他越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才越是担心。”苏岑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祁林一眼,眼神一瞬亮起来,像黑暗中的一颗孤星,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却又收了回去,渐渐陨落了。
他记得上次他从祁林那里逼问真相,害得人挨了一顿打。更何况他上次以曲伶儿作胁,心里已经愧疚万分,这次他都没有筹码,更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祁林却兀自开了口,“你听说过受降城之战吗?”
苏岑愣过之后点了点头。受降城位于长城以北的漠北草原上,本是一座孤城,当初少年将军霍去病屡次深入大漠,大挫匈奴锐气,后来又遇连年天灾,匈奴终于支撑不下去,遂向汉室求和。汉武帝遣人在漠北草原上建了受降城,用以接受匈奴投降。时过境迁,草原部落几衰几盛,受降城沿用至今,成为抗击突厥的一道外层防线,用于控制北疆军事势力,削弱突厥各部。
祁林所说的受降城之战正是李释带领着打的,一战大破突厥各部之间的结盟,自此突厥再也不成气候。
苏岑疑惑:“那场仗不是赢了吗?”
“是赢了,”祁林自嘲般一笑,“是我们赢了,大周赢了,爷却输了。”
祁林道:“彼时太宗皇帝病危,紧急召爷回京,突厥十六部却突然结盟,大肆进军大周边境。那时新岁刚过,漠北尚还天寒地冻,我们在受降城被围困了一月之久,没有棉衣棉被御寒,便以漠北最烈的酒取暖。是爷夙夜不寐,带着我们严防死守,才保住那道防线,使得身后的大周子民免遭生灵涂炭。一月之后援兵才至,彼时早已布告天下,李巽登了皇位,爷却落下了一身伤病。”
苏岑愣在原地,良久都没回过神来。他没见过战场,不知道漠北的夜有多寒风有多猛,无从想象喷溅的鲜血顷刻成冰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所谓的深夜吹角连营是什么场景,半晌才喃喃一句:“怎么会这样?”
“爷也就是在那时落下了头风的毛病,一遇寒便头疾发作,要靠安神香才能入眠。只是那种东西,治标而不治本,依赖性太强,剂量逐渐加大,用的久了反倒平时都离不开了。”
苏岑点点头,难怪李释身上一年到头都有股子檀香味,难怪兴庆宫里都是一入冬便早早烧上了火炭,难怪李释说,以后他在的时候都不要点香……
那么多细节历历在目,他破得了天下最难的案子,却看不透最浅显的表象。
苏岑愣愣地抬起头来,“我该怎么做?”
“继续陪着他,守在他身边就好,”祁林慢慢起身,抖落了一身露水,又道:“还有,别让他担心你。”
等祁林走了,苏岑又坐了一会儿才起来,看了眼寝宫方向,才摸着黑又给自己找了处安身的地方。
一连几日,苏岑都是下了衙之后再赶过来,亲侍汤药,夜里也予取予求,就是一到就寝的时候就退出来,给李释点上檀香,再自己找地方去睡。
李释不禁调笑,苏大人好大的排面,把兴庆宫当成秦楼楚馆,嫖了人就走,一点情分都不讲。
苏岑冷冷地楔人一眼,心道到底被嫖的谁啊?秦楼楚馆都没这个待遇,自己送上门来,事后腿还打着颤呢就得裹上衣裳自己爬走,真要是你情我愿的皮肉买卖,他还不伺候了呢。
几日下来李释气色倒是真有起色,苏岑安心不少,心道先把这一阵子头疾应付过去,过后再慢慢调理,戒了那愈演愈烈的安神香。
这边安了心,田平之案子那边苏岑也有了新的进展。这几天静下来苏岑把当日的事好好想了想,从表面看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但那人在毁坏证据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证据。
几日后三个人重聚在东市的顺福楼的包间里,苏岑做东,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款待两人。
宁三通啃着顺福楼的招牌肘子抬头问:“不是说破了案再请我们吃饭吗?如今这是案子破了?我怎么没听说?”
“案子还没破,”苏岑道,“不过也快了。”
封一鸣捧着一盅雪蛤静静看向苏岑,只见人成竹在胸地一笑,道:“我知道田平之的尸体在哪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顺福楼水晶肘子的友情赞助,陪着我们走过了这么多章节(实在懒得再想一个)
第175章 设伏
宁三通和封一鸣齐齐一愣,宁三通抬头看着苏岑:“在哪儿?”
话已至此,苏岑却又突然卖起了关子来,神秘兮兮地一笑,“佛曰:不可说。”
宁三通“嗐”了一声,一脸惋惜道:“我还想看看呢,十多年是尸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封一鸣也跟着笑:“死人骨头我可不稀罕,要看你们去看吧。”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又打着为封一鸣接风洗尘的名号喝了不少酒,出酒楼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醉醺醺了。
其中要数苏岑最甚,得靠两个人掺着才好站住,半路上已然神志不清,一个劲儿地往下蹴溜。
封一鸣又把人往上提了提,忍不住抱怨:“平日里也没见这人这么能喝啊,看着轻轻瘦瘦的,喝醉了烂泥似的,沉得要死。”
“可能他是高兴吧,”宁三通道,“毕竟这桩陈年旧案子关系到陈老,他从徐州回来之后心里一直压了心事,陈老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之重是有目共睹的,能完成先人之志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封一鸣点点头,转而问道:“如果他当真找到田平之的尸骨了,真的能还原当年田平之的死因吗?”
“我也说不好,”宁三通摇了摇头,“还是得看尸体是什么状态,有时候时间会湮灭一些证据,有时候也会还原一些真相。”
在太傅府门前告别了宁三通,封一鸣只得一个人架着苏岑往回走,途径兴庆宫,那醉的不省人事的人竟自觉地住了步子,惺惺忪忪的一双醉眼打量了一会儿花萼相辉楼的楼顶,就要迈着步子往里进。
封一鸣都快被气笑了,指指前面的长乐坊,“那里才是你家。”
“家?”苏岑醉醺醺地一眯眼睛,“家里有谁?”
封一鸣掰着手指一一道来:“有我,有阿福,还有伶儿。”
苏岑眯着眼睛等着封一鸣继续说下去,却见人说完这些之后就住了嘴,摇摇头,“不对,还少个人。”
封一鸣不由讥笑,堂堂宁亲王都敢归为家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笑过之后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他笑苏岑痴心妄想,他却连痴心妄想的资格都没有,可悲的那个还真说不上是苏岑,还是他。
最后把苏岑交到祁林手上封一鸣才放心离开。甫一进兴庆宫的大门,苏岑身子陡然挺直,一双眼睛清亮如水,再无一点惺忪醉意。
苏岑褪下一身外袍又把祁林手里的夜行衣接过去,替换妥当之后对人道:“就跟王爷说我今晚有事,先不过来了。”
祁林有些担忧地皱眉问:“你喝了多少?能行吗?”
苏岑轻轻一笑:“半斤花雕而已,不妨事。”
苏岑的酒量是被兴庆宫的小私库一点一点养起来的,酱香醇厚的老酒都能抱着喝上半坛子,市面上掺了水的薄酒更是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