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李缙下跪之时,他已预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众人含糊其辞,不敢妄言,亦无人敢戳穿李缙的心思。
承认自己被蒙蔽双眼,比承认自己主动庇护私盐商贩、试图把控大周经济命脉从而谋逆,要妥帖得多。而李缙看似被指责,实则眼下的场面,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愧是缠覆在谢氏身上多年的寄生藤。
可在这阴霾之下,却又有人骤然出声,仿似劈开混沌的一道光。
“李大人便是承认自己曾有过不堪的心思了。”谢玹笑道,“那方才的一记耳光,李大人是不是打得太轻了些。我十哥不愿读书的时候,皇祖母可是会罚他二十记手板的……李大人,您这方才自罚三杯的架势,恐怕我十哥见了,都要喊冤罢。”
李缙:“……”
他方才只是做做样子,若真要按照谢玹的说法再扇自己几耳光,让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可谢玹似乎并不打算在此事上纠缠。他坐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看向卫涟:“卫大人不辩驳两句?”
卫涟眼中升起一丝希冀,很快,又消散了。前有李缙,后有律法,他现已被打入退无可退的境地。他缓慢地俯首作揖,沉默以对。
谢玹便又转过头去看李缙:“李大人呢?”
李缙深呼一口气,掩去眼底对谢玹的厌恶,缓缓道:“臣愿……”
“告老还乡?”谢玹又一次在李缙开口前打断他,“星澜不懂朝堂上的罪责刑罚,但读史书之时,也学到了一个词,叫做‘避其锋芒’。李大人,您是不是想借此先回永州,暂且先避开汴梁城中的风暴呢?”
李缙:“……”
这谢玹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官场上所谓的暗示都摆在明面上来,还让人怎么装!他不顾及李缙的面子,难道还不顾谢氏皇族的颜面吗!
一场近乎当朝谋逆的罪案,三言两语被化作了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方才紧张的气氛只因谢玹的一两句话便缓和了,一旁的叶文栩甚至还露出几分笑意。
——这李缙要说的话全被谢玹说了,接下来这场戏,该怎么唱呢?
太后在谢玹开口之后,脸色便没那么难看了。她几经踱步,又悠悠坐下,道:“依叶御史所看,此事应当如何定论?”
叶文栩:“……”
就说为何方才跳动的眼皮还未停!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他只好走上前来,俯身道:“若论律法处置,应当将李大人贬至闽州,不得入京,可李大人年事已高,又确实为我大周尽心尽力、劳苦功高……”
叶文栩含糊几句,忽然福至心灵,抬头道:“不知小殿下如何看呢?”
谢玹却好似就等着这句话似的,他灿然一笑,欣然应下:“皇祖母,依叶大人看,还是放李大人回永州探探亲罢。李大人在汴梁城待久了,连骨头都叫嚣着要落叶还乡,皇祖母不如承了他的心愿?"
太后沉默不语,众人也不再应声,给足太后思考的时间。
而叶文栩看了全程,眼下也终于了然事情的全貌。
李缙恐怕早就知道李徵的心思,但却隐忍不发,任刀疤刘……也就是刘岭被秦庭抓住,而后尸首分离,四野震怒。
他任由事态发展到此地步,为的就是辞官回永州——太后在此时想要他死,他又为何偏要往刀口之上撞?
一个李缙辞官,千万个李党仍在汴梁,他李缙的手臂便仍旧遮天蔽日,早有再回京之时。
放掉在御史台中的势力,归还给太后,让太后暂缓剿杀李党的步伐,自己回乡避开锋芒。这一招以退为进,又何尝不是与太后、与皇权之间的迂回周旋呢?
不过此事与他这个闲散御史毫无瓜葛。叶文栩垂袖站定,老神在在地看向高阶上的谢小殿下,心中喟叹,此番风云变幻,便且看后辈搅弄罢。
*
有谋逆之心的卫涟被御林军抓住,拖进了刑部的监牢,听候审讯。而最初想要告发自己父亲的李徵,亦受到连坐——罪责是目无法度,当众将官员尸体带至御史台,惊扰众人。
不过最初,李缙主张将李徵与卫涟一同押入刑部,被谢玹驳回了。
谢玹是这么说的。
“李应寒是你李家的人,他目无法度惊扰御史台,还是由你李家家法自己处置罢。刑部监牢条件艰苦,若是养坏了你李家人,李大人岂不是又要来闹了?”
阴阳怪气的,听了就想让人揍他一顿。
这一番折腾,好似所有的事件又回到了原位,李缙依旧需要赶赴永州,只不过由头变了。从平定叛乱到革职回老家。而唯一受到影响的,就只有卫涟与李徵。
不久后,汴梁又下了一场雨。
泥泞的官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马车顶棚,好似弦乐齐奏,又似号角过后战场上的马蹄声声。
温香软玉般的车内,李缙闭目养神,有人悄无声息地掀帘而入,未惊动一滴雨声。
“家主大人。”那人身影淹没在黑暗之中,“按您的吩咐,已经安排人去李府了。”
“嗯。”
李缙缓缓应声,并未睁眼。
“徵少爷若死在李府确实容易落人话柄,不过眼下也别无他法。要不是谢玹,您的计划便按序进行了。徵少爷若落入刑部,并死在他们的牢狱中,您也可以趁势发难,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这谢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下属不禁猜想,刑部尚书维护皇权,与李党向来不对付,李缙失了卫涟,连拉刑部下水的机会都被谢玹夺走了。
李缙沉默不言。
看出了李缙面容下的不耐,下属忙转移话题:“那徵少爷费尽心机想将您拉下马,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我本想放他一马,是他自己找死。”李缙睁开眼,冷冷道,“以为向王锦瑟投诚便可以脱离我的掌控?王锦瑟尚且不敢动我,他算个什么东西。”
“大人说得对。”下属谄媚道,却又不掩担忧,“可那谢玹……”
“看好他,别让他接近卫涟。”李缙道。
下属先是一愣,心道卫涟必死无疑,为何还要看着他?
随后他又想起,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卫涟被李缙舍弃,或许谢玹会趁势而入,将卫涟纳入自己的麾下。
“这谢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他不仅喃喃道。
背后又是谁?
“无论是什么来头,只要他来永州……”李缙嗤笑一声,眼中寒光乍泄,“便别想活着回京都。”
第54章 你下贱,你馋我身子
李缙引咎辞官,按照常理来说,李府一干人等皆要与他一同戴罪返乡。只是其嫡子李郁正于门下省任职,手中还抓着一个重要的草案,若在此时让他滚蛋,草案审核一事恐有纰漏。
于是太后格外开恩,道此事罪不及家眷,下旨任李郁与其亲属另开府邸,继续为皇室办事。
——这是数年来,第一个未及封狼居胥,便离开主家开门立府的世家子嗣。
不知那李郁府邸的匾额上,写的是李还是谢?
许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皆言在这场闹剧里,赢家只有一个——太后。
可也有人看得通透。这李缙说是戴罪,其实只是他回乡蛰伏的幌子——因扶持太子一事,他与太后的冲突几乎要摆到明面上来,太后被惹怒,如今又有这么好的由头借她发难,李缙不退一步就是傻子。
太后得到了李缙放的权,自然也会稍加放松,事实上,双方都是受益者。
唯有一人,机关算尽,满盘皆输。
生活在汴梁城的人,对李徵这个名字不甚了解,但若提起李家的“天煞孤星”,定然有人将他的传奇事迹如数家珍。
“其实细数起来还有些蹊跷,为何在那小子身边的人全死了?我可不信什么生来天煞,命里带孤,我看呐,是人祸!”
“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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