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坦然道:“先生好看。”
“……“ 萧陵深吸一口气,正要骂人,却听谢玹话音一转:“先生的意思我明白,王骐此番回来,明面上是求旨与高句丽一战,实际上,还是与世家有关的。”
“若李缙他们不愿意打,这仗是打不起来的。可太后仰仗王骐在西南的兵力,又不敢拒绝得太彻底,这就需要选取一个折中的法子。”谢玹笑道,“诚如先生所言,这仗得打,但不是现在。”
太后当政,先是被李缙为首逼迫新立太子,又在诸多政务上处处受限,若说当今谁最希望李缙死,非太后莫属。
这是扎根于太后心底的痼疾。
而放眼整个大周,又何为痼疾?
数百年前的谢氏,不过是九州大地上一个普通的门阀士族,于乱世中苟有一隅。后拼杀出一番伟业,于众多世家中脱颖而出,封皇立都。
他们被一同活跃的世家推上皇位,却不知在历经时代更迭后,这些拥护他们的,亦是这片江山剜不掉的沉疴。
先祖曾改科举令替代九品中正,试图让寒门子弟入仕,从而从这些手眼通天的世家手中夺回一些权利。只是顽疾到底难除,虽说世家们并不是铁板一块,但在大是大非的利益下,他们仍旧十分团结。
直至科举令被叫停为止,通过考试入仕的方式仍在被世家干涉。即便有寥寥寒门庶族入朝为官,他们依旧生存在世家的阴影之下,让皇室想扶持都难以入手。
世家利益集团一日不瓦解,谢家的江山便一日不稳固。
谢玹道:“十多年前,太学有一寒门学子被贵族之子当众打死,学子们群起激愤,在汴梁城中游行示威。许多儒生亦谏文请愿,想为这位惨死的寒门学子讨得公道。公道自然是讨得了的,贵族之子被剥夺入仕资格,一生不得入京。”
“可这是庶族们想要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在身份面前,都成了一纸空文。”
“太学一事,寒了学子们的心,最后的结果却是叫停了科举令……世家递呈上来的折子里写着:庶族卑劣,天生不堪重用,若使其入仕,我朝危矣。荒唐吗?”
自然是荒唐的。
但这个世上,能开口说话的,从来都是站在高处的。
科举令虽是皇室想要遏制世家势大的手段之一,却也是这世上想开天下盛平之梦的寒门子弟的唯一出路。
“这杖打起来之时,就是世家衰落之始,太后想必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世家非除不可!
“可科举令已经叫停十三年了。世家的阴霾笼罩在汴梁上空,谁敢再去开这个头?谁有这样的胆魄?谁敢去彻底碾碎这些打碎骨头连着筋的利益集团?”
“太后选我的时候,不就是这般想的么。”谢玹眸色沉沉,像淬火后熠熠的翡翠,“只有我敢,只有我能。”
因为向后就是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小谢:端水就是每个人都要撩,各人有各人的撩法儿对吗
作者:啊对对对
第37章 一朝踩进阴沟里
“十年前?”萧陵不为所动,“十多年前的事,你倒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谢玹顿了顿,听出了话中的意有所指,“知己知彼罢了,我若一无所知,那日与先生说的话,岂不成了空谈?”
萧陵点点头,忽而神色一冷:“太学之乱如今在民间尚有流言,你知晓情有可原。那萧家之事,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较之太学之乱,世人对萧家叛国一事可谓噤若寒蝉,知道的不知道的谈论的不谈论的,若与此事有沾染,轻则领罚,重则送命。
看来萧陵仍旧没有忘记那夜的试探。
萧陵并不好糊弄,谢玹也并不打算糊弄,这么好的时机,不反将一军如何说的过去?
谢玹:“先生不说,我便只好胡乱猜测了。先生恨我谢家恨到希望举国覆灭的程度,不如先生今日就告诉我,萧家当年发生了何事?至于掉脑袋的事……管他呢,若得先生所言,星澜甘之如饴。”
也难怪宫里那些老顽固看不惯谢玹,张口闭口便是哄骗之语,教人分不清虚实,然而那些话偏偏又有人爱听。
萧陵微微一哂,正待反唇相讥,耳畔忽闻一阵微不可闻的风声。这风声来得疾,也来得古怪,将北面半阖的窗“啪”的一声吹开。
萧陵面色一凛:“什么人!”
自小习武的直觉令其察觉到风声的异常。果不其然,窗被扥开不过刹那,一柄方寸大小的飞刀泛着寒光而至。
谢玹也看见了,但他没有萧陵那般快的反应速度。
只见他端坐轮椅之中,连身形都未有所晃动,宽大的袖袍在空中打了个转,手腕翻转二指作剑就那么猛地一挥,飞刀便硬生生被打得转了个方向,颤抖地扎在了一侧的门桩之上。
扬起的风未止,为谢玹的方向送去一缕清淡的梅花香——似是来自萧陵。
那飞刀显然是冲着谢玹面门而来,被萧陵挡了一下,却还是削去了谢玹鬓边的半捋发丝。原本就松散的发髻顿时垮了下来,铺了满头青丝。
与之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两个时辰前,李徵亲手插进去的发簪。
谢玹犹豫了一刻,还是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而远处,飞刀之人身形鬼魅,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迹。到这时,一直死寂的鹿鸣居才终于像煮沸了的水翻腾起来,蜿蜒的竹林之下不时传来几声抓刺客的声音。
萧陵收手整理袖袍,侧眼看向木桩上的寸刀:“这刀做工一流。”
谢玹缓了口气,顺着萧陵的视线看过去:“先生的意思是,宫里的人?”
但他猜不到谁会想要杀他。
重活一回的时间里,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但数来数去,也没有到需要取他性命的地步,萧陵操纵轮椅过去,二指夹着刀刃将它抽了出来。
刀柄皮革上等,还挑有罕见的金线,而那刀刃轮廓更是顺滑,刃面如雪色,映照出萧陵的眼。
他凑近了些,动了动鼻翼:“线香?”
“线香?”谢玹一愣,“佛香?”
脑中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
檀夏终于姗姗来迟。
攀上山顶的正殿需要走一条蜿蜒的向上之路,檀夏走得气喘吁吁,一眼看见谢玹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
“刺客抓住了吗?”谢玹问。
檀夏摇摇头:“刺客有备而来,而且行动过于迅速,我们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是一个和尚。”
谢玹眸色一沉:“你确定?”
“自然,在场的人都瞧见了。”
若是和尚,就免不了谢玹往般若寺的方向思索了。
他一直觉得,收到谢青山给的香囊后,主持的举止有些奇怪,若他是皇帝的人,为何在收到皇帝的手信后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皇帝的人,谢青山又为何让谢玹去送香囊?
可若是那主持明白香囊便是皇帝的手信,今日又来杀他作甚?
谢玹左思右想,却仍然一头雾水。回头见萧陵把玩着那柄飞刀,神色有些冷凝,不免心中一叹。
他家先生冰雪聪明,见自己这般反应,自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谢玹挥手示意檀夏出门候着,临行前又嘱咐了句:“今日刺客一事莫要传出去,若不日出现流言,鹿鸣居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摘干净。”
檀夏称是。
檀夏走后,谢玹从床上缓步下来,来到萧陵的轮椅跟前。
飞刀上的线香味浓郁到几乎不用分辨,就能瞬间定论。谢玹蹲下身来,一幅好学求教的好学生模样:“先生可知般若寺的主持身份?”
萧陵把玩飞刀的手一顿。
俯身看时,谢玹披着一头青丝显得乖顺无比,背光时黯淡的眼像鹿,又像前些日子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只狸奴。
好似过往那些伶牙俐齿皆是人的臆想。
萧陵别过眼去:“我不知道。”
“先生应当知道。”谢玹近乎蛊惑道,“先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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