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夏顿了顿,将所见所感一五一十地说出,末了补了一句:“小殿下,你早就知道李缙失踪了?”
她现在才想明白,或许某件事发生之后,谢玹就知道李缙不在州府里了。他让自己过去探一场,为的是确保此事板上钉钉。
那李缙不在州府,亦不在自己宅院,到底去了何处?
即便是檀夏,也对这位告老还乡,却曾经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老头起了疑心。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不敢言明,谢玹却毫不避讳,径直道:“他不仅失踪,他还想反呢。”
檀夏一惊:“殿下!”
一个石破天惊的反字,被谢玹以如此轻飘飘的口吻说出来,着实吓了檀夏一大跳。
“你这个反应,证明你也猜到了。”谢玹回头看她,笑了一下,“你说我为何要选你?这世上,聪明人可不多了。”
他顿了顿,眼皮向下一压,目光虚虚地飘向某处,渗透出一丝阴鸷来。
“李缙是最愚蠢的一个。”
想起前世那位稳坐高台,手握傀儡线的奸臣目空一切的样子,谢玹就觉得好笑。
笑自己前世愚钝不堪,竟被这种货色捏在手中把玩;笑他原本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早一些将李缙踩在脚下,却硬生生地熬了十年;熬到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一世,他就要好好送李缙一程。
那些久远的记忆席卷而来时,给谢玹无端添了一份无人敢亲近的孤狠,檀夏看得心惊。只是没等她弄清楚谢玹身上的这份戾气从何而来,这位小殿下便眉尾一挑,顷刻换上一幅温和的神色。
“这些日子没见到秦庭,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檀夏想了想,“不过我昨天出门时撞见叶一了,他正好从驿馆外回来,急匆匆走进来时还与我撞了个正着,抱在怀里的东西都撞掉了。”
谢玹眼神一动:“抱的什么?”
檀夏一愣,不明白谢玹为什么要问这个,却也是老老实实答道:“他捂得很严实,我想帮他捡起来他都不让。我以为是与秦大人相关的机密之类的,就没有多问。”
谢玹却道:“有问题。”
“啊?”
“他们暗阁的人善于打探消息,随时隐秘身形是重中之重,不可能如此张扬。”谢玹站起身来,“你几时见过叶一规规矩矩地走过正门?”
檀夏凝神思索,继而睁大眼:“我想起来了,那日叶一怀中抱着的东西好像是药包。虽然被包袱裹住,但是味道还在,我当时还以为是我自己身上的味道……”
谢玹蓦然回头:“药包?”
秦庭有伤?还是患病?
不……据他对秦庭的了解,这厮流连芳丛多年,如今刚及冠没多久,活蹦乱跳的宛如一只展翅的孔雀,哪会有莫名其妙的病?
那就是前者了。
谢玹心思百转。
什么样的伤要让他偷偷摸摸地躲着自己,还会让叶一焦急心慌到直接从驿馆正门冲进来?
*
不出谢玹所料,这座“满座皆是宾客”的城,终于迎来晦朔的风雨。
在李景扬死去的第三天,盘踞在城郊之外的叛民们露了头。彼时永州府令还在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那些屡剿不灭的叛民们,便一支飞箭射到了府衙的门额上。
箭上只附有短短一句,却嚣张至极——狗官李景扬乃我等所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
由民间盗匪组织起来的小团体竟如此蛮横,不将国家律法放在眼里,府令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好些天,眼下终于有机会发难,当即便下令让永州地方军队倾巢而出,一举歼灭这些叛民。
结果……大败而归。
这下,浪翻得更大了。
连州府官兵都无法压住他们,这些叛民的规模与武力究竟壮大到了什么程度?难不成要调动西南的边防镇军?
府令狼狈不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此时,京中传来急报。太后的口谕下达至此:下一位州府上任刻不容缓,如果永州无法推举出上任的人选,当由太后亲自掇人上任。
此口谕一出,李党便不依了。
若真让太后选人,那永州可能自此便不再姓李。然而他们看似齐心,但几乎都以李缙马首是瞻,李缙失踪,还未有半点消息,唯有处在李党中心的人知晓一二。但这些人守口如瓶,兀自都将自己的嘴缝上,不透漏半分,不免让处在外围的人不满。
让人与人之间离心,就是这般简单。
永州上下热火朝天地乱成了一团。
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下,太后没有提及谢玹半分,未问及运河事宜,也未询问他何时归京。些许会见风使舵的大臣,瞅准了风向,纷纷转向了十皇子的阵营。
一个近在眼前,于京中崭露头角。即便天性愚钝,但太后令其一起听政,便是最大的航标。
一个远在天边,于开凿运河中艰苦万分,整日灰头土脸,吃力不讨好,更是远离了京中的瞬息万变。
选谁,一目了然。
外界风云变幻,被高高的宫墙困住的人,却好似一切都风平浪静。
一去数月,十皇子的身形也壮硕许多,不再是那股莽撞调皮的性子,微风中,他正在与谢青山对弈。
终日囿于宫墙内的皇帝,依旧沉稳内敛。但病痛与岁月在他身上催刮出些许痕迹,令他这张被老天爷赏饭吃的脸,也透露出几分苍老。
一粒黑子落定,肃杀之意尽显,白子四面楚歌,退无可退。
谢青山收回手:“你输了。”
十皇子懊恼地一拍脑袋:“啊,我输了。”
他挥开准备收整棋子的德全,自己上手,一颗颗挑起黑白双色的棋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父皇不愧是大周第一棋手,想必无论谁来了,都会败在您的手中。”
谢青山淡然一笑。
他想开口说话,但话未出,咳嗽便先至。十皇子见状连忙扔开棋盘,上前轻抚谢青山的背部。
这是老毛病了,但近些日子以来尤其频繁,看见身边一应众人紧张的面孔,谢青山挥挥手,淡然道:“无碍。”
十皇子欲言又止。
谁都看得出,无碍二字,是自我宽慰。
谢青山的眉眼泛出更沉重的乏来。十皇子心知他精力耗尽,抬眼示意德全让人带谢青山回屋休息,但也仅仅能休憩而已。
深入肺腑的毒……已经无力回天了。
十皇子攥紧掌心,极力抑制自己汹涌的情绪。
德全与一众宫侍将谢青山抬上轿辇,临近离开时,谢青山睁开眼,轻轻看了十皇子一眼。
“端儿。”他缓缓道,“做自己想做的,不要为别人而活。”
十皇子浑身一震。
他猛得抬起头,想再看谢青山一眼,疲倦的皇帝已经收回手,靠坐进层层的帷幕之中了。春之及至,万物复苏的季节,雪还未化尽,枝头已有新绿冒头。
重重的春色一如绽放的生命。
而在这些层叠的春意之中,十皇子耷拉着脑袋,站成了一株枯死的草。
良久,他抬起头来。
虽说谢玹的长相与谢青山最为相似,但谢端亦是谢青山之子。若是有人仔细看,谢端的眉宇间,依稀有几分谢青山年轻时的影子。
轿辇已没入新枝之外,谢端眼中的惶恐与徘徊也终于彻底不见。
*
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玹,暂时没有被这些纷纷扰扰所困扰。
他正在好整以暇地抱着臂站在驿馆的院落中,看着不远处的檀夏与叶一斗嘴。
谢玹料想得没错,秦庭真的在躲着他。这不,他想见他一面,都要被拦在外面。
檀夏:“你那天抱的药是给谁用的?”
叶一:“暗阁的兄弟们。”
旁敲侧击,失败。
檀夏:“秦大人在里面吗?”
叶一:“不在。”
……敢编得再假一点吗?
单刀直入,失败。
檀夏:“你真的不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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