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仙君接见了一个凡间女子,她见过一眼,那女子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与澹台莲州很有几分相似。
凡间还有一些人知道仙界存在的,时常有人会穷极一生来寻找昆仑的所在。
但听说这个女人不是来求神问道的,听说她孤身上昆仑山,一步一叩首才感动了仙君,愿意见她一面。
她哭着问仙君讨要什么东西,似乎是凡间之物,仙君不肯给她,作为代替,要给她延年益寿、容颜永驻的丹药。
普通的凡人千辛万苦地寻找昆仑,所求不就是这个吗?而她竟然不要,当着仙君的面,摔了药瓶。
她对仙君如此失礼,一向脾气不好的仙君却没有丝毫的生气,而是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了山。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消息。
当时江岚年纪不大,还不太懂,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大概是澹台莲州的母亲吧。
她是来讨要自己孩子的尸首。
以前江岚觉得仙君是不爱澹台莲州的,她以为仙君早就把澹台莲州给忘了,所以她也假装自己忘了。
原来岑云谏没有忘记澹台莲州。
她也没有。
她说:“大概,仙君并不知道自己很爱澹台莲州吧,爱到过了八百年还念念不忘,行差踏错入了魔。”
又有人问:“仙君入魔了?我们要怎么办好?”
江岚道:“还能怎么办?昆仑不能有一个入魔的仙君,自然得想办法肃清门户。”
弟子们顿时静默无声。
与江岚平辈的一个师弟混不吝地开口:“你说得轻巧。死在迷雾里的同道怕都是想要杀了他吧,谁来杀他,谁有那个能力?你来?”
江岚翻了个白眼,说:“笨不笨?我因为带着澹台莲州的陶埙而活下来了,你们知道这陶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小徒弟稀里糊涂地问:“师父,意味着什么啊?可是,陶埙不是已经弄丢了吗?”
江岚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澹台莲州的遗物就可以作护身符!仙君的洞府里放着那么多,我们每人身上带上一件,运气好的话,失去神志的仙君看见,应该就不会下杀手了。”
小徒弟胆怯地问:“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江岚:“这些年来,我们昆仑的运气已经够不好了,本来也没剩几个人,再不好也就那样了。”
——
虚无境。
又过去了三个日夜。
岑云谏问:“又过去了三十年吗?”
小女孩说:“不,这次和外面一样,都是三天三夜。在这里,其实没有日夜之分,没有时间流转,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所想看到的。在‘他’的面前,我们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能看到我们内心隐藏得最深的执念。”
岑云谏缄默。
原来,澹台莲州是他的执念吗?
岑云谏问:“‘他’是谁?”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样叫他而已。他是远高于我们的一个存在,他是世界的运转,是万物的平衡,他是规则,也是没有规则,很少有机会能够接触到他,即使接触到了,或许也没有意识到,就像你一样。”
岑云谏:“……”
小女孩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发现自己杀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现下难以接受,大受打击,但是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样呢?而且你也被一起封印在这里了。”
岑云谏问:“我怎么也被封印在这里了?”
小女孩无语地说:“当然是我封印的。其实我师父根本没法封印我,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死了,我想要在这里重新遇见他罢了。魔皇之种一向有两份,一份在前一任魔皇的身上,一份在继任仙君的仙力中。我们在成为魔皇的时候就被种下了魔皇之种,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仙界昆仑用来承载魔种的容器。”
岑云谏难以接受。
小女孩:“你该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岑云谏有些想明白了:“没人告诉过我。可能大长老们知道,难怪他们都不乐意自己的子孙去作仙君,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悠闲了太久,忘记了自己作为昆仑弟子的责任。”
小女孩笑了:“是啊,爱之为其计长远,当初我师父也不乐意我去作这个仙君,他不太知晓内情,只是知晓不大好,所以阻止我。我却以为他嫉妒我的才能超越过他,反而将他赶出昆仑。”
她问:“如今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杀了我,你就能成为完整的魔皇。从此做个魔皇也不错,又或是跟我一样,留在虚无境,直到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仙君出现。”
岑云谏正要回答,却感觉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看见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不再是穿着死时的那件衣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当年他们成亲那日的婚服。
这是早已不存在的澹台莲州?还是被他幻视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
他不清楚。
但岑云谏当然没有再拔剑。
岑云谏看着穿着婚服的澹台莲州,忽然微微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澹台莲州,八百年没见了,只有他记忆深处的澹台莲州还这么清晰。
先前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把人给杀了。
为什么不仔细看呢?他明明很想仔细看看的。
或许是因为,假如多看一眼,他就会不忍心吧。
是啊。
他是怎么下得去杀手的?
他的心里没有多少情爱,唯一的一点点,全部给了澹台莲州。
此后八百年,再也没有对别人情动过了。
他曾以为那个人轻若尘埃,微不足道。
直到八百年后,他才发现,四海九州,百世千秋,生来复去的万万亿人之中,再没有第二个澹台莲州。
如此想念着。
眼前的澹台莲州向他一剑刺来,他不闪不躲,径直受了一剑。
一剑刺心。
第175章
江岚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有用,带着澹台莲州的遗物进去迷雾中的人都能活着走出来。
仙君在看到他们时,没有再拔过剑。
可是,他们也杀不死仙君。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其他门派的人也知道仙君还活在迷雾之中,尤其是蓬莱一派,因为先前被打压得特别狠,所以不少仇家寻了过去。
然后,昆仑人发现,这些人就算没带“护身符”也安然无事。
失去神志的仙君似乎也失去了战意,无论是面对哪个来者都引颈就戮。
之后,大家发现无论用出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昆仑的剑阵、蓬莱的法宝、方丈的雷杖,众门派轮番上场,毫无保留地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仙器神器都用上了,但就是伤不了岑云谏。
他依然被困在那一片没有晨昏、不知日夜的虚无之地。
活不成,死不了。
他不再回避见到澹台莲州。
他开始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去见澹台莲州,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个假的。
每天他都会被每个“澹台莲州”杀一次。
只是死不了而已,痛苦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在那时候,他总会走神。
他想:澹台莲州在还没断气的情况下被妖魔分食是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比他更痛苦?
他还记得澹台莲州幼时是个爱娇怕痛的小孩子,刚来昆仑的时候练剑把虎口磨破了,疼得直掉眼泪。
他还不解澹台莲州为什么会哭。
澹台莲州说:“因为很疼,所以疼哭了啊。”
他问:“疼是什么?”
澹台莲州被噎住了:“疼就是……疼就是疼,受伤了就会疼了,疼了会觉得难受,夜里会疼得睡不着。”
他听得似懂非懂。
他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的。”
他觉得澹台莲州跟自己真不是一类人,可是他夜里却睡不着了,明明他也没有哪儿觉得疼,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放心一下,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给澹台莲州送了一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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