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辞的耳边,忽然静了下来。
他攥紧手中的银针,本能地向神志不清的皇帝问了一句:“为何?”
“怨鬼…怨鬼托生……”
皇帝眸色混沌,说着眼中竟满是恐惧。
——谢不逢是十多年前皇帝第一次南巡途中,在殷川大运河上的船只里出生的。
而他一下生来,就没有痛觉,甚至无论稳婆怎么打,一滴眼泪都不肯流,平静得不似一般婴孩。
这是前所未有,甚至听都不曾听过的。
皇帝原本就非常心虚、恐惧。
谢不逢反常的表现,瞬间让他想起了死在殷川大运河底的无数河工。
并下意识将谢不逢当做了托生于皇室,来找自己索命的怨鬼。
……怪不得他那样厌恶,甚至害怕谢不逢。
……怪不得身为“仁君”的他,不顾名声,也要将只有三岁的谢不逢从自己身边送走。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谢不逢出生后什么都没有做,便因先天的疾病,和他父皇的恐惧,经受了本不必经受的惩罚。
甚至他的命运,早在出生这一刻就被定下。
一切,都是因为他人的无知和心虚。
文清辞飞快施针,刺向镇定安神的穴位。
皇帝的眼皮,总算沉沉地落了下来。
就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他还不住地在嘴里念叨着“早该杀了他”。
后殿重新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太监宫女们清理脚底花瓶残渣的声音。
他沉默着将银针收回了药箱。
此刻,文清辞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与对谢观止的忌惮与防备不同,皇帝对谢不逢起了真正的杀心。
夜风卷着殷川大运河上的淡淡鱼腥,传至文清辞的鼻尖。
此刻,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原著中的下一段剧情——
谢不逢被皇帝送上战场,自生自灭。
文清辞的心,随之重重一沉。
第40章
皇帝愈发依赖芙旋花丹, 状态也不受控制地好时坏起来。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明面上被压了下来,在场众人莫不是三缄其口。
但是私底下, 消息却迅速传出,一眨眼就成了人人谈论的话题。
松修府是南巡中最重要的一站。
除了谒陵、拜庙, 探查民情以外,皇帝还要在这里祭祀河神,祈求运河沿岸与整个江南风调雨顺。
祭祀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意义重大。
包括此前被软禁的慧妃和谢观止在内的所有皇室成员, 都和谢钊临一道,出现在了殷川大运河的堤岸边。
皇帝是此次祭祀的唯一主角,其余人只用在一旁管观礼便好。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 也和上回一样, 站在人群的最末端。
文清辞在此之前,只参加过一次祭天大典。
他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祭祀究竟是什么样。
但是在他看来, 这种皇室活动, 应当主打隆重、神圣才对。
可是今天的祭河,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河畔地势低平,隔着人群文清辞只能远远看到, 有身着紫袍的道士, 正提剑在前方挥舞着。
他们的动作不像是一贯印象里的皇室祭祀,反倒像……在做法?
这可能不是错觉, 文清辞的背后,一阵阵泛寒。
他忍不住再次想起了谢不逢告诉自己的, 藏在这条运河背后的故事。
……文清辞猜, 皇帝之所以这样执着地南巡, 且直奔松修府来, 很大一个原因, 就是为了在这里作法镇压冤魂。
这在当下的时代,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前方鼓乐声阵阵,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腕上悬着的药玉。
明明是夏天的正午,可是阳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耳边的蝉鸣与风声,都在恍惚间化作了哭嚎……
宽阔的运河下,藏着太多太多冤屈的灵魂。
殷川大运河旁的法事,似乎令皇帝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
下午文清辞去诊脉时,便见他将兰妃叫到身边,如往常一样下起了棋来。
不知不觉已到六月,松修府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潮热之气。
文清辞诊完脉,就在一边提笔思考起了皇帝的症状,还有芙旋花丹的不良反应,并没有留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直到兰妃的声音,略为突兀地提高几度,传到他耳边。
“……殷川大运河河运繁忙,为我朝粮草命脉,陛下当初定下此政,的确极有远见。”兰妃笑着说道,语毕便随手将一子落在了棋盘上。
皇帝的眉,略微一蹙。
谢钊临保养得当,原本很难看出年龄,但这段日子过去,他的眉间竟然生出了深深的皱纹。
“此事前朝早就有人提过,朕只是将它落在了实处而已。”皇帝语气平静地说。
当今圣上的江山是禅让得来,因此本朝也不像其他朝代一样,避讳前朝旧事,更不会抹黑诋毁。
甚至每一次聊到过去的事,皇帝话语里总是会带上几分不知真假的敬畏与怀念。
单单兰妃,已经提起过许多次与前朝有关的话题了。
文清辞本来对他们的闲聊没有兴趣,但这回也忍不住放下刚刚纠结的事,认真听了起来。
兰妃笑了一下,末了忽然缓缓叹气说:“之前陛下曾说,等殷川大运河修好后,便带……哀帝来江南看看,没有想到他竟然走得那么早……”
按照文清辞这段时间听来的消息,兰妃、皇帝还有前朝那位哀帝年纪相差不大,几人应该早早就认识了。
或许是因此,兰妃聊到他的时候,用的词语也比较寻常。
她似乎是将哀帝,看成了一个普通的故去多年的朋友。
听到这里,皇帝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多余的表情。
他紧抿着唇,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棋盘,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烦。
“他的确喜欢松修府。”淡淡说完这句,皇帝便立刻将棋子落了下来,接着略为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
见状,兰妃也不再提前朝的事。
两人落下几子,这局棋便匆匆结束了。
祭祀之后获得心理慰藉,皇帝原本已经平静了不少。
可是现在他的目光,又像之前一样慢慢混沌起来。
芙旋花丹再一次被皇帝拿到了手中。
“好了爱妃,你回去照看公主吧,朕再休息休息。”他沉声说。
“是,陛下。”兰妃缓缓起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便走出了这间屋子,自始至终面色如常。
听皇帝说自己要休息,文清辞也准备离开。
就在他抬手收拾药箱的时候,贤公公忽然带着一个身着银甲的人,快步走进了殿内。
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真淡淡的血腥味。
那人草草行了一礼,看都没多看周围一眼,直接跪地说道:“启禀陛下!北狄南下,集所有兵力直奔长原而去……不但抢走牛羊,甚至…甚至还……”
说到这里,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了?”皇帝提高了声量,“你说便是!”
那人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末了自牙缝里挤出一句:“甚至……占领了长原。”
皇帝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北狄的首领,真是完完全全不按套路出牌。
在掠夺一番回到草场后,他们竟然只短暂休整了一下,便再次南下占领了位于卫朝最北端的长原!
按理来说,这点时间压根不够他们修整,以及从白灾中缓过来的……
可他们却选择了铤而走险。
淡淡青烟顺着香炉的间隙流了出来,如丝线将人牵绊其中。
皇帝深吸一口气,沉声说:“你先坐,给朕详说。”
“是,陛下。”
见两人要聊军情,文清辞收拾药箱的动作更快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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