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文清辞又回到了谷内的竹舍里。
他看见这当年的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紧咬着牙关。
内力如小刀一般向他的额间深处刺去。
他双手在身边紧攥成拳,呼吸也变得格外艰难。
——值得吗?
丢掉二十年所学,甚至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也要报仇?
多年前,神医谷内,一心杀了皇帝还松修府人一个公道的他,答案是“值得”。
而这一刻,心底里那个声音又问他——值得吗?
现在还不是记忆自然恢复的时候。
强行想起那一切,所受的痛苦,只会大于当年。
文清辞的回答仍是“值得”。
他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学医二十载,执念早已不再是杀人,而是救人。
让世间不再有第二个山萸涧。
*
谢不逢鼓起勇气伸出手指,轻轻向文清辞的手臂触去。
往日像白瓷一般冰冷细腻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满是浅粉色的伤疤。
新旧交错,凹凸不平。
……这里曾是一个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如今已懂得疼痛的他,甚至不敢想象文清辞的手曾有多痛。
原来他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
谢不逢既觉得难过,又愤恨、无措。
浓烟被风吹着改变方向,袭了过来。
谢不逢如梦初醒般将文清辞抱紧,向涟和县衙署而去。
有火星被风吹着,溅在了谢不逢的身上,烫出一点小疤。
但他却像无所察觉一般,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甚至还将外衫脱下,紧紧地裹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谢不逢不断将手指贴向文清辞的脖颈,确认他的呼吸脉搏。
反反复复,如着了魔一般。
文清辞的呼吸若有为无,脉搏也一会强一会弱。
最为致命的一点是,文清辞的内力,也不受控制地四处冲撞了起来。
这种冲撞漫无目的,几乎是在对所有脏器进行无差别攻击。
恐惧在谢不逢心间蔓延。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在这一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仍被困在太殊宫的那个雪夜,至今不得解脱。
……
县衙署外,烈日滚烫、黄纸翻飞。
无数人沿街哭嚎,以薄棺将亲人送往城郊。
县衙署内,一片沉寂。
刚才在外面忙碌的宋君然推开围在一起的太医,急匆匆地踹开紧锁的院门跑了过来。
“让开,都让开!”下一刻他便坐在了床边,将文清辞的衣袖挽了起来。
“是是!”见状,禹冠林连忙退下,带人走了出去,并无比熟练地关上了房门。
接着对周围那群惊魂未定的太医摆手说:“好了好了,都散了。去忙别的事吧!”
“是,禹大人。”
等人全走后,禹冠林这才缓缓转身,回头向文清辞的房间看去。
刚才他从这个江湖郎中的身上,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
若没有记错的话,文清辞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
可是文清辞……不是早就死了吗?
盛夏里,禹冠林的后背,不由一阵一阵地发寒。
木门将盛夏午后的阳光挡在了屋外。
化为一层浅金,落在文清辞的手腕上。
宋君然一贯秉承能治就治,治不好便听天由命的行医理念。
他从医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紧张过。
他将手贴在文清辞的腕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一时间竟然连脉搏都摸不准。
完全有失神医之名。
“他的内力有问题,”站在一边的谢不逢迅速说道,“似乎正在五脏六腑间冲撞。”
宋君然顿了一下,立刻握紧了文清辞的手腕。
屏住呼吸进行探查过后,立刻借以外力引导文清辞的内力,让它们避开脆弱的脏器。
“不对……”宋君然的额头上,生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喃喃自语起来。
文清辞的内力并不是完全不规律的冲动,而是……如潮水一般,向脑海之中刺去。
“如何?”发现宋君然神情古怪,谢不逢立刻问道。
坐在床边的宋君然缓缓垂眸,顿了一下摇头低声说:“没事。”
他将这点古怪藏在了心底。
『谢不逢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他一直待在房子里,我该怎么观察师弟的面色?』
宋君然略微不耐烦的声音,出现在了谢不逢的耳畔。
就在他犹豫着怎样才能将这尊大佛请出去的时候,没想下一刻,谢不逢便直接转身离开了文清辞的房间。
坐在床边的宋君然不由愣了一下……刚刚他竟不由生出错。
看谢不逢这反应,他怎么像能听到了自己心中所想似的?
“……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宋君然摇了摇头,连忙将古怪的念头压了下去。
接着轻轻取下帷帽,观察起了文清辞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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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然的内力也禁不住无休止的消耗。
直到傍晚,他的内力几乎耗尽。
宋君然虽然不像文清辞一样,没日没夜地研究疠疾,但他也有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过了。
确定文清辞的内力并非全无规律的冲撞后,不敌疲惫的他,还是回到了屋内,做短暂的休息。
晚霞渐落,热风裹着浓烟,吹过小城的角角落落。
丧乐与哭泣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城内街巷一片寂静。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谢不逢在这个时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了文清辞的房间,接着转身将门轻轻阖上。
眼前这世界再一次变得昏暗、幽微。
此时,逼仄的空间内满是从文清辞血液中透出的苦香。
谢不逢那双一向透亮冰冷的琥珀色眼瞳,在这一刻变得迷茫又无措。
他缓缓走到床边,半跪在这里屏住呼吸,捧起了文清辞受伤的左臂。
没有了帷帽的阻隔,四百多个日夜过后,文清辞的模样终于再一次清晰出现在了谢不逢的眼前。
或许是帷帽戴久了,文清辞原本就苍白的皮肤变得愈发没有血色。
只余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他双目紧阖,细密的睫毛,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就像将要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那般。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贪婪地从文清辞的身上扫过。
最终一点点俯下身,将一枚不带情欲的轻吻,落在了文清辞额间鲜红的朱砂上。
可是这一吻非但没有使得谢不逢满足,甚至在顷刻间将那些埋在心底的欲望拽了出来。
谢不逢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本就熹弱的阳光。
此刻将文清辞的身体,被强压在了谢不逢的阴影之下。
微卷的长发自肩头垂露,如无数双手,温柔、小心地从文清辞的颊边拂过。
谢不逢的呼吸,忽然乱了。
他缓缓将唇落在文清辞的耳畔,于耳垂上啄吻过后,轻声念起了的那个曾无数次徘徊于唇畔的名字:
“……文清辞。”
“文清辞,醒来好不好?”
“不要再抛下我了。”
在无人之时,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流露出脆弱。
他一遍遍叫着文清辞的名字。
但躺在床上的人,却始终无知无觉。
方才宋君然说,他也拿不准文清辞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这句话在顷刻间放大了谢不逢的不安。
谢不逢只能靠不断地亲吻文清辞额头与颤动的眼睫,去反复感受他的体温,确定他现在仍旧活着。
理智与成熟,只是谢不逢的伪装。
野蛮和冰冷,才是早早刻入他骨髓的东西。
如今唯一在意的观众陷入熟睡,在不安感的催促之下,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卸掉了伪装。
谢不逢的吻越落越下。
他小心抬起文清辞的手臂,反复啄吻遍布其上的伤疤。
并将无数红痕,落在了那些伤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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