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谢孚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抬手在谢不逢的面前比画了一下。
——那高度不过三寸。
说完,谢孚尹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不再像刚刚一样伏在谢不逢的肩上,而是直了直身体,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哥哥无比认真地问:“哥哥你说,你说文先生会不会很疼啊?”
这是小姑娘天真懵懂的无心之问。
可却似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直愣愣地朝谢不逢劈砍了过来。
从前“痛”对谢不逢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可现在他却明白,何谓“锥心刻骨”。
甚至此时的他,就连呼吸都泛着痛。
“……会。”谢不逢轻轻在谢孚尹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着,“一定很痛。”
可是自己竟然直到今日才知晓。
小姑娘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么逻辑的年龄,更别说此时她哭得头晕目眩。
问完那句话后,谢孚尹又吸了吸鼻子,轻声嘟囔着:“……他明明伤得可重可重了……还骗孚尹,说,说只是一点点小伤。”
“可是,可是孚尹明明看到,他左手从来都没有抬起来过呀。”
——文清辞的左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
往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飞速上演一遍。
那些隐藏在灰雾之后的记忆,在此刻通通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向来只用右手提药箱。
他的左手永远静静地藏在宽大的衣袖下,就连行礼的时候也一动不动。
不只是谢不逢。
周围所有听到谢孚尹的话的人,心中皆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浑身发寒。
担心冻着谢孚尹,兰妃在她的怀里塞了一个小小的手炉。
此时手炉里的暖气,也透过衣料传到了谢不逢的身上。
可是少年却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小姑娘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然而谢不逢发现,自己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恐慌又悲伤,复杂的情绪裹着回忆,如运河河水一般翻涌。
当初文清辞放血救谢不逢的时候,伤了左手。
但是少年明明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文清辞的伤害还没有这么严重啊……
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谢不逢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谢孚尹愣了一下,慢慢地咬紧了唇。
就在这个时候,太医署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还没来得及换下居士服的谢观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宫道的另一边。
——皇宫里不许行马,谢观止是靠双腿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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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銮驾载着一口木棺,碾过雍都的长街,向城外而去。
走过之处人人驻足,朝街道上看去。
銮驾载棺这一幕太过罕见,众人的第一反应便是皇帝驾崩。
“……这,这难道是先帝驾崩了吗?”
“应该不会吧,今日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说他被新皇所废,押入牢中,也没有听说他死了啊。”
“肯定不会是先帝,他已经被废了,哪怕崩在牢里,也不可能用这么大的阵仗吧!”
“而且这压根不是帝陵的方向。”
“……再说了,这只有一口棺材,连半点陪葬也没有。”
……是啊,怎么会没有陪葬品呢?
眼前这一幕着实古怪极了。
明明用了规格最高的仪仗,可整个队伍里,除了一口棺材外什么也没有。
且就连这口棺材,木料也只比平常人用的稍稍好一点,完全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护送木棺离京的都是谢不逢的亲信,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们,带着一身肃杀之气。
在他们走来之时,长街两侧的百姓,纷纷向后退去。
送葬的队伍并没有直接出城门,而是在长街上绕了半晌,先到了文清辞在宫外的住处忘檀苑门口。
稍作停留,这才慢慢向雍都城外驶去。
这是卫朝的习俗,逝者下葬之前,应再回家中“看一眼”。
“是文清辞!!!”
“宫里那个太医文清辞死了,”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谁的百姓,一脸的不可思议,“他的葬礼规格怎如此之高?不知道的还以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后西去了呢……
那人强行将话压回了心中。
他虽然没有将这大逆不道之言说,同样的感觉,却在这一刻,从每个人的心底里生了出来。
銮驾载棺这一幕,也深深地刻在了雍都无数百姓心中。
天色渐暗之时,木棺被移上了龙舫。
太监宫女们忙碌了一日,已在龙舫内整出了一个灵堂。
停好棺后,宋君然便以“想要兄弟独处”为理由,将谢不逢的亲卫遣了出去,只留自己和一个之前就候在宫外的药仆留在这里守夜。
为照顾家人心情,亲卫们什么也没多说,立刻按照宋君然的吩咐,退到了舱外去。
巨大的龙舫起锚,顺着运河向南而去。
滚滚波涛之声穿透舱壁,落在每个人的耳畔。
在船上波涛声的遮掩下,宋君然不再有任何犹豫,他飞速走到棺材边,缓缓推动侧板上的雕花。
伴随着一声轻响,原本固定不能开合的侧板,竟就这样敞了开来。
——这口棺,是宋君然早就准备好了的,但他借口说是今日刚买,宫中混乱,也无人细查此事。
一旁的药仆,连忙扶住木板。
填满整口棺的玉兰花,如瀑布一般散了满地。
宋君然咬紧牙关,上前将躺在里面的人抱了出来,接着飞快将内力注入文清辞的体内,借此维护他的脏器经脉。
同时缓慢刺激他的内府,试图唤醒文清辞。
文清辞虽然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药人,但传统的医治方法对他而言。仍没有多大的用处,宋君然只能如此强借外力,让他从鬼门关往外拉。
药仆则取出银针,将它刺入了文清辞身体各大穴位,施针之时,他的手指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两人屏住呼吸,无比紧张地观察着文清辞。
文清辞宫变时吞下的丹药,并非药、更非毒。
而是神医谷的镇谷之宝,曾经被江湖中无数人所觊觎的“妙恒丹”。
就连神医谷里,也只有五颗而已。
之前每一颗现世的妙恒丹,都曾在江湖掀起巨大的血雨腥风,引得无数人为它而死。
因此,从百年前起,神医谷便有意隐藏起了妙恒丹的存在。
到了现在别说是雍都,就连江湖中人,也没几个知道它的存在。
——妙恒丹是绝境求生之物。
服丹后,它并不会立刻起效。
只有服用者内力耗尽,或人之将死时,才会在突然间生出效用来。
无论服药者之前武功如何,妙恒丹起效之后的十二个时辰内,他都会拥有这世上最深厚的内力。
昨夜太殊宫中,妙恒丹便是在最后一刻起了效。
在意识陷于黑暗前的那一秒,文清辞催动了体内突然生出的浑厚无比、仿若没有尽头的内力。
最后以内力闭息,陷入了深度昏睡之中。
江湖中人闭关时长几月不出,其间不吃不喝,一切生理机能都降至最弱,靠的就是闭息之术。
闭息不难,许多门派都会教授此法。
只是具体能支撑多久,就全靠内力了。
一般人顶多支撑一炷香的时间,可是文清辞却能靠妙恒丹,熬过十二个时辰。
这已是极限。
船舱里一片寂静。
只有水声不断回荡于耳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倒在玉兰花中的人,还是没有半点的生气。
宋君然的指下一片寂静,没有体温,没有脉搏。
文清辞像一个精致的瓷人,只剩下一幅漂亮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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