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宋君然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说:“我曾经在忠贤祠里,见到过那些河工的画像,还有兰妃父兄的雕塑。后来才知道,废帝修建忠贤祠,并非为了纪念,而是为了削减怨气。”
当日在忠贤祠里,禹冠林所言,全是在骗自己。
文清辞的声音略显沙哑,且还在轻轻颤抖。
宋君然终于注意到,师弟的状态有些不佳。
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宋君然猜,文清辞的脸上必定没有几分血色。
今日的阳光无比毒辣。
再在这里待下去,文清辞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走吧……”宋君然轻轻对文清辞说,“此时人都聚集在殷川大运河畔,我们现在回去比较方便。”
说完,直接拽着文清辞的衣袖,将人向背后的小街里带。
他拍了文清辞的肩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放心吧,那小皇帝,一定不会让他老子好死的。”
宋君然虽然不愿意说谢不逢什么好话,但是他向来都爽快承认“谢不逢手段毒辣”这一点。
就像是在呼应宋君然这句话一样。
只等下一秒,他们的耳边便传来一阵尖叫。
“——啊!!!”
文清辞和宋君然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所在的这条小街虽然离运河更远一些,但是小街的地势,却要远远高于方才两人所处的空地。
运河上的一幕,全都落入了两人的眼底。
谢钊临的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甚至于除了尖叫以外,他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别的声音。
曾是一国之君的他,此时竟然如野兽般,被困锁在狭窄的铁笼之中。
那铁笼的四角,还坠着几个巨大的石块。
运河两岸,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两名士兵将谢钊临带到了龙舫最前端,不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便将那铁笼重重一推。
哪怕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文清辞都能从铁笼阵阵的撞击声,还有那绝望的尖叫之中,读出了他的恐惧。
然而最后,尖叫声却在突然间静止。
谢钊临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以嘶哑至极的声音念出了那个名:“宁瑜昭你……是你,是你吗?”
“砰——”
随着一声闷响。
铁笼被士兵重重地朝着运河河道中央推了下去。
这一幕,已不知在谢钊临噩梦之中出现了多少次。
在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河水,顺着铁笼的缝隙溢入的那一刻。谢钊临的心,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瞬之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或又是自己的另一个噩梦。
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丢了魂般的呆滞。
他看到,无数双手从殷川大运河的河底,朝自己伸了上来。
他们尖叫着要叫他拖入河中。
……除了那些看不清身影的冤魂以外,还有一道鹅黄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宁瑜昭。
他看着谢钊临,一如当年一般淡淡地说:“我起身不是为了杀你,只是为了再抱你一下。”
谢钊临瞪大了眼睛。
可自己,却给了他冰冷的一剑。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即将消散的鹅黄色身影。
最后,却只握住了殷川大运河河底冰冷的流水。
无数冤魂向他袭来,终于如噩梦里那般,拖着铁笼,将他沉沉拉入河底。
谢钊临一生也无法料到。
最后一刻,他既没有在子孙的簇拥下,于温暖的龙床中沉沉睡去。
也没有被恐惧和仇恨吞没。
那一瞬,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宁瑜昭起身的时刻,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
他起身不是为了杀自己,只是……想要再抱自己一下。
谢钊临这一生,杀过无数人,也有无数人想杀他。
从黎民百姓,到他枕边人,再到他的亲生儿子。
唯一一个不想杀他的人,早在二十余年前,被他痛痛快快地一剑斩杀。
……
哪怕是废帝,谢钊临的结局,也过分潦草。
但这却是谢不逢刻意为之。
铁笼沉没。
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年帝王,单手翻身上马,带着皇家的依仗,向远离运河的一边而去。
——正是文清辞和宋君然所在的方向。
他的呼吸瞬间一窒。
时隔一年,文清辞终于在此刻,再一次看到了谢不逢。
阳光在天边落下,照在了他浅蜜色的皮肤之上。
谢不逢的五官愈发深邃,眉目之间满是桀骜。
既有野兽一般的凛凛杀意,又有久居上位的冷肃威严。
风将缀满金玉的衣摆压下,浅浅勾勒出了肌肉的轮廓。
束在脑后的微卷黑发,如黑云一般飘舞。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不逢所过之处,万民跪拜。
其声隆隆,震得人心脏也随之一悸。
在远远路过那一条小街的刹那,谢不逢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回眸朝文清辞所在的方向看来。
哪怕是二人之间所隔民众万千,在这一刻,文清辞都不禁生出了错觉——自己如一只猎物,落入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之中。
太阳晒得文清辞头脑昏沉,他恍似又一次看到了北地那个被百姓拥簇着的少年。
……大雪纷扬飘落,积于铁甲之上。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谢不逢的面颊。
他似乎也是像刚才一样,远远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身处风雪中,却如火一般炙烈。
而今日文清辞的心,竟也如当年一样,重重地一沉。
谢不逢早就不再是太殊宫里为人厌弃的少年。
而是一个成熟的帝王了。
“走吧……”文清辞迅速低下头,他扶着帷帽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我……心脏有些不舒服。”
“心脏难受?”文清辞的话吓到了宋君然,他立刻拉起文清辞的右手,替对方诊脉,“快去找一个避光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按照宋君然说的那样,向沿街处走去。
黑色的战马疾驰而过。
周遭的一切,在谢不逢的眼里只是不断晃动的色块。
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万民跪拜之下,独立于众人背后的一点月白,还是略微扎眼。
他就像根刺一样,在不经意之间把谢不逢轻轻地扎了一下。
来不及看清,便像雾一样消散。
少年不由皱眉,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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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修府的城门究竟还要再关几日?”医馆中,宋君然不耐烦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谢不逢的派头真是比他老子还要大得多。我记得前废帝南巡到松修府的时候,城内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他真是怎么看谢不逢怎么不顺眼。
医馆老板犹豫了一下说:“……呃,我今天出去打听了一下,也不是不能离开。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写成文书,上报通过之后,待核验完身份,便可以出城了。”
宋君然:“……”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被这话气疼了。
“哦?我的文书要怎么写,”宋君然恨铁不成钢地说,“写上我的大名宋君然?同行人叫文清辞?所谓的急事,就是急着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然后再把这份文书,一路呈报给小皇帝看?”
听到这里,医馆的老板也不禁觉得有些离谱。
就连一边正在处理手腕上伤口的文清辞,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还是算了吧。”他略微尴尬地说。
“哎,”宋君然长叹一口气,又端起了茶杯,“希望谢不逢此行的正事已经做完,不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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