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尚此刻好像忘了之前何似飞对他的冷淡,笑着对众人说:“实不相瞒,一年多前初见到似飞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是个穿了哥哥衣服的小姑娘。”
有人立刻接茬:“这样昳丽的容貌,我看啊,最适合穿红衣,似飞小公子今儿这一袭白衫,真是素了些。”
“等会儿,我觉得何似飞身上这不像是白衣啊,此前应该是苍色吧,不过因为浆洗次数太多,发白了而已。似飞可真是节俭朴素啊。”
这些人何似飞并不认识,但一上来全都‘似飞、似飞’的叫。
“听说似飞是出身村户,不过既然拜师了余老,穿成这样……”
沈勤益正在想怎么能不动声色的把这群人骂回去,只见何似飞已经落笔。
《可叹》
——这两个字一出,那人说话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大家为了考科举,大都练的颜体和柳体,颜体比较字形更踏实沉稳些,而柳体则更加清瘦端方,各有千秋。
虽说柳体的特色就是端方,但能把柳体的特色完全写出来,并且笔端藏锋,敛芒不露……真的是努力和天赋缺一不可。
“较之上月,似飞的字又精进了。”听完那些话的周兰甫长呼一口气,终于有了笑容。
“这真的是天赋,似飞赶紧多写几幅,日后你成名了,我要是过不下去,便带着你的字卖钱去。”
沈勤益话音刚落,就被陆英拧了一把。陆英活这么久,也是头一遭见赌咒自己过不下去的人。
何似飞写完题目后,顿了片刻,好像在思考落笔写什么。
陈云尚眉梢眼角带了些得意之色,他就知道年纪越小的人越喜欢在人多的时候表现自己。
此前他们都是誊写前人的诗集,大家都很上道的挨个夸下去,就连何似飞带来的那个沈勤益他们也夸了。
轮到何似飞的时候,他们先夸赞了何似飞的相貌——夸赞男子相貌,其含义有褒有贬,他们要做的就是明褒暗贬,以此来‘刺激’何似飞去表现自个儿,在短时间自己去作一首诗,而不是单纯誊写。
“似飞这是要自己作诗吗?《可叹》这名字取得好。”陈云尚率先开口。
“如今的境况确实可叹,我记得成安以前说过,似飞也是住在这小院里的吧?”有人又问。
高成安这会儿要是还看不出陈云尚一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就是真的蠢了。
此刻他面色发白,看着这些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吐露的全是干扰何似飞作诗的话语,脑子越来越懵。
他们都是读书人,都知道作诗时最忌催促、逼迫、吵闹。古来以往,是有过曹植七步成诗,李太白‘力士脱靴’后落笔写《清平调》,但那都是有顶顶天赋的大诗人啊!似飞还这么小,过年后才到十四岁呢!
陈云尚瞟了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的高成安,心里知道这人怯懦的毛病又犯了,此刻定然又在心里两难了。他笑着揽了高成安的肩膀,说:“似飞以前是住在小院里,但住了还没到一个月就搬了出去,还带着我那通——”
他还没说完,何似飞已经迅速落笔写了两句。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
有人轻声将这两句念出来,再配上题目的《可叹》二字,眸中立刻被惊艳填满。
周兰甫等人这会儿已经要拍案叫好!但为了不打扰何似飞的思路,只能闭着嘴缄默不言。眸中惊喜、感慨和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似飞的天赋他们其实早有感受,虽然每回参加诗会,都觉得似飞的诗写得确实好,但都没有今儿个让他们震撼。
这可真是在众人的压力、逼迫下写出来的!其时间之短,难度之大,无异于七步成诗!
原本聒噪嘈杂的小院陡然安静下来,众人甚至感觉自个儿听到隔壁院子里有茶盏轻轻磕在石桌上的声音。
何似飞恍若未闻,他眸中有少年人的不屈和朝气,璀璨的几乎夺目。再一次蘸墨后,又落下一句「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有人再次低声念出来。
何似飞又一次落笔「明月无瑕岂容易,紫气郁郁犹冲斗。」「2」
“乖乖,没有一句写悲叹,却每一句都‘可叹’!”陈云尚身后有朋友忍不住感慨。
“他真的还没到十四岁吗?”
“这诗是不是他之前写好的?”
见何似飞写完搁笔,好脾气如周兰甫都忍不住怼一句:“之前写好的?是谁之前嘲讽了似飞身穿白衣?是谁提起去年今年大不相同,还说似飞曾住在这小院里?你看看他的每一句,哪里像之前准备的样子!”
确实真的不像之前准备好的。
但就是因为真的不像,才让人愈发难以接受。
这样短促的作诗时间,这样嘈杂的周遭环境,还能落笔沉稳端正,写出这样漂亮的字,写下这样引人感慨的诗文……
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满十四岁。
“……何公子真的厉害啊。”最早誊抄诗文的高风池喃喃。
“这天赋,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满木沧县了吧……”
沈勤益终于扬眉吐气起来,听到这话,笑着呵斥:“还名满木沧县,呵,唔——”
他剩下的‘名满绥州’‘名满天下’还没出口,就被十分了解他的陆英给捂住嘴巴。这些话他们私底下说说可以,这里人多眼杂,要是被谁宣扬出去,那就是‘何小公子虽然有才气,为人却太过轻狂不羁’了。
虽说‘轻狂不羁’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在何似飞还没考中名次前,最好低调一点。
日后他若是连中小三元,再在乡试上拔得头筹,那确实可以轻狂一点。
与此同时,隔壁那正在喝茶妇人见听不到念诗的声音,心中愈发好奇——本来只是听个乐子。后来见一位叫何似飞的少年作诗,单单是听那几句,她就觉得这少年心中有丘壑了。
可后来却没人再念,她这……真的很想拜读这首诗啊!
第 57 章
有了何似飞珠玉在前, 即便接下来其他人都拿出了自己准备良久的诗作,却再也不能如设想时那样博得满堂彩了。
毕竟,他们真做不到昧著良心夸这写得比何似飞的好。
通读何似飞写下的这首诗, 文采、立意、对仗、韵脚无一不精彩。
这会儿,陈云尚等人要是按照原本设想的捧高自己拉踩何似飞,那真的是瞎了眼。
要知道,每一场诗会上的精彩诗文基本上不消几日就会被传到木沧县众学子面前。倘若今儿个他们仗着人多强行贬低了《可叹》这首诗, 那么几日后他们几个就要成为众学子茶余饭后的笑料。
毕竟,学生们读了这么多年书, 诗文上最基本的品鉴和欣赏能力还是会有的。
诗文写得不好不打紧,要是自己写不好,还鉴赏不来别人的好诗,强行觉得自个儿天下第一, 那日后恐怕没有人再愿意邀请他们参加诗会了。
陈云尚跟同自己关系最为要好的一个书生对视一眼,眸中皆有忿忿和怨怼。
一场精心准备的诗会就这么给何似飞做了嫁衣, 他们捞不到一点好处, 还把何似飞名气再往上推了一波。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更别提……陈云尚捏紧了拳头, 一想到一墙之隔还有县令夫人在喝茶, 他简直气得要咬碎牙齿。
根据他从陈管家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木沧县如今的县太爷年纪三十有八,家中有一子一哥儿,皆为嫡出。
儿子刚到弱冠之年,不喜读书, 早早入伍从军了。现留在膝下的只有十四岁的哥儿。
陈云尚虽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哥儿这个性别,甚至在床上对哥儿的态度也是玩弄多余欢爱, 但对‘县太爷的孩子’这个身份完全没有丝毫抵抗力。
如果他真的成为县太爷的乘龙快婿, 那么考中秀才后,再去州城考乡试, 一定可以得到县太爷的鼎力支持,说不定还会给他介绍一些达官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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