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生本来就是没有家的。正如那叶上晨露,到了午间就会蒸发消散,回归天地之间,那叶片也不是露珠的家。
这时,一缕梅花的香气拂来。清冷芬芳,若有似无。那寒冷的君子之香,他在哪里闻到过。
……他想起来了。
每年寒冬腊月,家中院子的梅花就散着这样的香。不去嗅时,香气丝缕芬绕,特地去嗅时,又飘散不见。那梅花开始,总是家人团聚的光景。
父亲脾气会罕见地变好一点,家人们不用看父亲的脸色过日子,母亲的病情或许好转。大姐和小弟不用上学堂,仆人们在家里打扫做饭,裁制新衣。新年的时候,一家人穿着暖和的衣裳,去亲戚家拜年,逛灯会,求庙里的福签,或是买糖人、糖画、糖葫芦。
林煦总是手气不好,求的都是下下签。大姐就笑他说看你多可怜,要不你自己偷偷选一根好签换掉。
林煦说不了,天地之间物极必反,下下签已经坏到极处,不能再坏了,所以往后再怎么着都是好的。因此下下签就是好签。
开开心心回到家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这样的香气。那梅花在和他们说:“回家了。”
林煦的痛苦缓缓溶解,在这香气之中,他的心舒展开来。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似乎有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眼角。
隐约听见有人说:“没出息……蠢死你算了。”
随后那人一声叹息。
是谁在说话……他为何觉得这个声音好熟悉,却想不起是何人。
他感到自己躺在一个隐约有着梅花气息的怀抱中,那个人浑身上下都是硬甲,硌得他几乎快醒了。
可他不愿意醒。
这个瞬间,他再次忘记了过去,忘记了将来,心中所念,唯有在当下久久沉眠。
剑神摘下手套,指尖抹去了林煦脸上一滴水。水珠和皮肤温热的触感,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微微皱了皱眉,手却没有从林煦的脸上拿开。
年轻剑修的脸熟悉又陌生。温热的血液,正从他手指触摸的皮肤下缓缓流过。那是鲜活的命,在天地间努力生长,和野草一样脆弱又顽强。
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感知过生命为何了。
他冷白的手指移上去,缓慢抚摸了一下那紧闭的眼睛,感受到眼珠微妙的移动。
不得不说,这是双难得一见的俊俏眼睛,不应该淌下如此悲伤的泪。
可人活在世上,哪能不曾感受悲欢。世上众生,皆是因苦入道。
不见极苦,怎见极乐。不见极乐,怎见大道。
他愿林煦的这双眼睛,最终可以得见大道,才不浪费从前受过的苦楚。
快飞吧。向着至高的天道飞去,不要回头了。
忽然,剑神看见了什么,手顿住了。
他从林煦的衣领里勾出了一条暗红色的编绳。
上面挂着一块翠绿的萤石无事牌,带着林煦的体温。
那是林母在他临行的前一天亲手替他挂上去的平安符。叮嘱他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千万别弄丢了。
剑神的手慢慢颤抖起来,他收紧手心,却不忍过于用力,害怕会将它捏碎。
他遏制不住地弯下身去,全身都在忍着痛苦。
银白的发丝披满后背,他的肩上扛着万般的苦,都在这一刻涌上全身。回忆化作无穷尽的刀刃,将他的灵魂凌迟成碎片。
……仙途之人,何来有家。
滔天的恨意与苦楚交织,成为他眼角的红。
良久,他缓缓放开掌心。那翠绿的无事牌已经变凉了,就像他的体温。
他的手浅浅勾开林煦的衣领,把那无事牌重新放回原处。
待他要起身时,林煦的胳膊忽然搭了上来,软绵绵地抱住他,呢喃道:
“别走……”
剑神似乎要被气笑,他露在外面的左手轻掐住林煦的下巴,骂道:
“干什么,丢不丢人。”
林煦又梦呓了一句,叫他瞳孔骤然一缩,心神俱颤。
“陪你……回家。”
剑神几乎是仓促而出。他顾不上紫色的披风掀桌翻椅,暴风般夺门而走。
第40章 出世修道·四十
巨大的声响惊了林煦一下,他方才失去了那个舒适的怀抱,但他并未惊醒。
剑神走出屋子,庭院里道阳仙君和玄正仙君已回来了。
道阳看稀奇似地打量他片刻:“哟,小蝴蝶终于来住了?你舍得抛弃你的药师峰了?”
玄正仙君:“很明显,不是他住。那个小弟子在里面。”
“哦。”道阳点点头,“金屋藏娇。”
玄正仙君一呛,去看剑神的反应。
剑神大约用尽了毕生对师父的恭敬,才能做到对这句话视而不见,平静地移开了视线,转身去了厨房。
道阳见他反应如此平淡,也觉得没趣。
小蝴蝶太不好逗,还是喝酒有趣。
他躺在吊床上,两三下喝光了葫芦里的酒,忽然发现挂葫芦的绳子有破损之象,再用几日就要断了:
“师弟,你帮我编条绳子呗。”
他的葫芦绳从前总是韩玄正编的,颜色随他挑。玄正说:“你自己编。”
“我不会。”
“别躺着,我教你。”
道阳不想学,他讨厌这种琐碎的活计。
可他想起掌门师尊曾说,修士越讨厌什么就越要练什么,怕苦怕累的就要去做苦活累活,怕繁琐的就要去学绣花,如此才能把自己的分别心给练没了。
要是实在不想练的就算了,能练的还是练。
纠结了一阵儿,他还是磨磨唧唧下来了,找出几束彩线,直打哈欠。
他一边犯着夏困,一边想师弟是不是变了,打条绳子这种活都不帮他了。
可是师弟变不变又有什么关系,不帮是本分,帮他是情分,以前有的用就不错了,他没有抱怨的心。
说一个人变了,不过是那个人不再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而已,他有什么资格要求韩以宁全然照自己的来。
道阳慢吞吞地想着,只觉得太阳晒得他好热,又不想耗费心神掐风咒凉快凉快,就拿了把蒲扇给自己扇扇。
他想他很坏,他就不给韩以宁扇。
韩以宁看他又在偷懒,不由无奈:“师兄怎么不学了?都说你聪明,就是懒,畏难,不肯用功。”
剩下的半句他没说。是掌门师尊的话。
说道阳是躺在天分上睡大觉的人,浪费老天爷给他的才情,他应该感到羞愧。
道阳曾经是羞愧了那么一阵子,后来他决定放过自己。
人生在世,图一个快活,修道是为了洒脱,不是平白来受罪的,他把自己过得那么苦干什么呢。
“我畏难,你们就不畏难了?世人谁不畏难?”道阳晃了晃手中的葫芦,向后重新倒在吊床上,眼睛直望着太阳,“如果有的选,谁愿意选最难的事折磨自己呢?除非选无可选,退无可退。”
玄正分明知道他暗指的是林煦,却没来由地神色黯然。
两人正在说话时,外面弟子来报,说是一位名叫陆子傅的外门弟子前来打听林雅照在不在此处,想接他回甘草峰医馆休养。
道阳随意摆摆手:“请他进来吧。”
陆子傅进入桃花山居小院时,闻到好大一阵酒气夹在风里。没个正经人来迎接他,道阳仙君很没形象地躺在床上,玄正仙君手里在编绳子,剑神不知踪影。
他原本心头憋着一股气。即便被剑神所救,林煦近乎自残的一幕仍然烙印在他的心海,他很想怒吼出声,却不知该对什么愤怒。他只知道他必须赶紧见到林煦。
见到林煦,或许一切就有了答案。
道阳仙君给他指了个石凳:“坐。”
他就坐那儿了。结果就没有下文。也没有人再来和他说话。
这摆明是让他等。
爱待在这就待在这,不爱待就走。看他愿意待到什么时候。
毕竟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说。
修仙人如非兴起,并不闲聊。他要是能安安静静地练会儿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既不打扰道阳睡觉,也不打扰玄正编绳,强行搭话只会招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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