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剑。
到了登剑阁,师尊和同修关心他。但他们很快就被命运的悲剧夺走生命,他何其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及至深渊,无数半生半死的物体包围着他,要与他攀谈。
他周围有无尽的吵闹,无尽的喧哗,可是依旧没有人。
“人的生命里原本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过客,一个是自己。每个人从出生到死,其实都只能和自己在一起。就算有一个大家庭,无论其乐融融,还是争吵不休,里面各自的每个人都只能各自和自己在一起,经受各自的业力,体会各自的其乐融融或争吵不休。”
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长久的,本该一刻也不曾分离。人不曾有过谁,或者失去过谁,人可以拥有和失去的只有自己。
一些四海为家的云游者,难道真的会执着地认为有一个固定的家才是好的吗。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只能和自己相处。对他们来说,他们在的地方就是家,他们的肉身就是灵魂的家。
所谓的避风港,从来只有自己。
“现在你看见一部分我的世界了。”剑神的眼神仿佛一条洞穿世界的透明管道,他的笑容有些渺茫,“对你来说,是不是太过索然无味。”
林煦说:“不……没有。”
爱是毁灭,家是谎言。
剑神的话像一场飓风,把他原来的世界都掀翻了。
第94章 入世红尘·三十七
剑神拉起林煦的手臂,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胳膊。摸不太出来。林煦不明白他要看什么,就掀起来给他看。
那左手臂上果然有几道模糊惨乱的疤。
剑神目光一痛。
“七岁的时候……我练功练了八个时辰,不小心睡着了,父亲说我练功偷懒,抡起一个半人高的瓷器瓶子砸我的头,把我砸醒。但我不仅没醒,还倒在了一堆碎瓷片上。”林煦故作轻松地说,“娘还训了爹,说他败家,那瓷瓶可贵了,是阿娘的嫁妆。后来我知道仙门的规矩也是师父要打徒弟的,所以……没有什么。”
“那不一样。”剑神有些难过,“仙门和红尘不一样。仙门里的师父打徒弟时,做怒相时也只是‘相’而已,没有嗔怨之心,只是为了去掉徒弟的我执,师父们不会这样冲动暴躁、还不计后果。”
林煦轻轻碰他的手,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你在心疼我?”
剑神没说话,林煦心里甜丝丝的,剑神果然是疼他的:
“好了,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活着吗?”
剑神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却没想到仅仅是回忆幼年的一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会让他难过。
简直荒谬。
身为一个向天问剑的修士,竟然会因为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陷入感伤。
再说父亲已经死了,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再纠结这个有什么用。
“我方才问你,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剑神说,“这就是难以回答的原因吗。”
林煦说:“小时候没有评断的能力,现在是没有评断的意义。”
在林煦的记忆里,他没有什么所谓金色的童年,要让他再过一次童年,他就是一万个拒绝。
弱小、无力,周围任何人都可以贬损他、嘲笑他、开恶意玩笑、或轻易击垮他。
他没有现在的认知与思考、除了听话没有别的选择。就算他练功好一点,他也从来不能从父亲嘴里听到一句夸赞。
父亲会说他嘴巴笨,说他不懂人际,说他再这样下去就算练功练得好以后也活不下去。
可他又能怎样,愤怒吗,怨恨吗,或者跳到另一个对父亲感恩戴德、无比崇敬的极端吗?他惊讶地发现,他心里什么都没有了,烟消云散。
回头再看记忆中的父亲,父亲的形象居然变得很模糊,一时间他不能准确地想起父亲的脸,到底左眼和右眼的皱纹哪边的比较多。
林煦:“您的父亲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剑神说:“一个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修行究竟为何物的民间修士,用他毕生的眼界规划出他心目中认为最好的路,然后试图把我踢到那条路上。我若是不走那条路,我就不是人,我会变成一个挨揍的沙包。他以为他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我也知道他已经把他最好的给了我,但是我还是没有走上他说的那条路。”
“天下的路没有好坏,天下只有生死不息。”
“有的人眼里没有好坏,有的人眼里有。”
林煦百感交集:“您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真像。”
这毕竟是父亲的葬礼,他们不能再更多言说。
纵使再说上一万句,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那些事情依然存在于记忆之中,但是关于事情的感觉却在一点点消失。
况且纠结过往对修行亦无裨益,不如放下,只需悼念死者,其余的,就随风而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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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溪城外。
有什么东西贴着城墙根在爬行,那时一团蛄蛹着的大黑影。
天蒙蒙亮,光线半黑不白的,守城人提着灯要去看时,却见那黑影越来越大,径直变做黑色毛发绿眼浑浊的巨兽,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
在一个来不及发出尖叫声的清晨,守城人捡起灯笼,正了正自己灰色的帽子,脚步轻快。
“喂崔大,你乱溜达什么,今天归你站岗!”身后的同伴叫住他,他仿佛和没听见一样,那同伴的手拍上他的肩。
他抓起来一个过肩摔,拧断了此人的脖子。
守城人的双脚犹如踩在羽毛上,在无人的棘溪街道上跳舞,他的四肢轻快地摆动着,朝着林家的宅子行进。
经过流浪的街头爬行岁月,他反而更快地找到了当野兽的感觉,随后就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不知多少次次变成野兽。
他每个月能变三次野兽,虽然取回修为的办法他还没能熟练掌握,只能碰运气,还是叫他磕磕绊绊地升到了元婴二阶。
不止如此,他还学会了伪装境界,如此在高修面前就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修为。
这个月还剩两次机会,下一个目标挑谁好呢。
白水鸿站在林家门口,仰头望那门匾,遥想年初二月,他在这里亲手接走了小师尊,却让小师尊白白跑掉,这次他不会再失手了。
他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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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林煦让剑神去休息,他私心想让剑神和自己一间房,可又怕剑神拒绝,忽然听见剑神说:“我想去你房间看看。”
林煦又不好意思了:“为什么?”
“我不能去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再这样下去,他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东西就又要跳出来了。“我真的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剑神说,“误会我想看你的房间?”
林煦:……
呜……别说了,他知道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了。
剑神确实只是想看看那个房间。他好久没有进去过了。
一扇木门推开,里面设施简单,只有米色的床铺,灰色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品没有任何绣饰。柜子桌椅都是简洁的深色木材,毫无雕纹,切面平整,有轻微的磨损痕迹。书架上的书册码放得整齐,偶尔有几册凌乱。
有清晨的风吹来,一个房间有一个房间的气息,物品身上有主人的影子。一个喜欢清净、孤独却不排斥孤独、常常冥思的人。
看上去清心寡欲,可剑神却从其中感知到了愤怒。
不知何处而来的怒火,掩藏在这平静的外表之下。对自身渺小而天地宽阔的愤怒,对自身无知而万物广袤的愤怒,对自身无力而命运强硬的愤怒。颗颗粒粒地藏在每一丝风里,像是火星。
林煦就是靠着这股生命原有的怒火活到了今天,剑神也是。怒火就是他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本能。
洗漱完毕后,剑神无比自然地躺上了那张床。
他其实不想睡觉,他只是单纯地想躺一躺那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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