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一幅送你,”回廊尽头,等侍者替他们开门时,季莎道,“也是我爸的意思。”
许尧臣愣怔,没等理清是为什么,门内的光便扑到了脚下,容不得他出神了。
季广茂还是个好脾气的样子,见许尧臣进门便迎上来。许尧臣喊了声季叔,他忙着招呼孩子坐下,又拉着程艾当起和事佬,给母子俩热络气氛。
季莎让他们入座,嘱咐候在一旁的小伙子可以传菜,于是程艾和季广茂坐在了主位,他们两个小的分坐两侧,乍一看倒像是和睦的一家子。
“小臣啊,你不知道,上次你走了之后,你妈妈就让我给她找你演过的片子,她挑着喜欢的,看了好几天呢。”说着,季广茂给许尧臣夹了块鸡汁焖笋,“尝尝,据说是这儿的特色。”
程艾挺别扭地看了眼她儿子,“以后少接些烂片,那种片子演多了,你就不会演戏了。”
“哎,说这个干嘛。”季广茂悄悄在桌下碰碰她,“你不是讲,小臣在一个……叫什么,那个剧,表现得很可圈可点嘛。”
“破晓、破晓,跟你说了好几遍了。”程艾秀气眉蹙着,透出不耐烦来,“还没有播的,只是看了片花。”
“你妈妈说,‘演得入木三分,是把人物吃透了’,”季广茂笑着,“可骄傲了。”
许尧臣咽下了那块笋,对程艾道了声多谢,以后再接再厉,没驳季广茂的面子。他没什么兴趣闲聊,对面季莎也看得出来,便把话题往近来热议的民生上引,什么猪肉粮油价格,房市前景如何,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程艾本来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一顿饭,她偷偷地打量儿子,却实在看不出来是胖了瘦了,在她的印象里,孩子是悄悄就长大了,好像没有她和父亲的帮扶,也没能活不下去。
相对而言,在孩子们成年以后,她反倒把稀少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季莎身上。现在看着自己儿子,程艾罕见地生出了些愧疚。
而愧疚这种情绪,本不该属于她的。程艾轻轻摩挲着桌布的边缘,不再看许尧臣。
桌上的菜每一道都精细,哪怕只是煨一根萝卜,也煨出了海参的气势。可每个人都没真的吃舒心了。
许尧臣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就餐环境,仿佛来吃饭并不是为这一口吃食,而是为了商户花重金砸出来的氛围,为了主家的一张脸面。
八点多,他们这别扭的年夜饭结束了。
程艾临别时拍拍她儿子的肩,让他注意保暖和饮食,总算让人依稀瞧出几分当妈的样子。
许尧臣扛着季莎给他的画,独自往停车场走。
画被牛皮纸包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季莎给他时打趣,说虽不是特地画给他的,但总觉得应景,里面有他,也有他的那一位。
坐上车,他一秒都不想多呆,马不停蹄地跑了。
到路口等红灯时,才看见静音的手机上有厉扬发来的消息和一个未接电话。
厉扬发给他几张照片,是饺子和卤猪蹄、酱牛肉,还有炒的热菜和凉拌三丝、拍黄瓜。许尧臣在车里坐着,周围的路空空荡荡,看着屏幕上的饭菜,一时后悔起来——该和他一起回去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儿时玩伴去蹭顿饭合情合理,再者,厉扬的父母当年也挺稀罕他的。
许尧臣给他回:你真烦,知道我吃不上还来馋我。
不一会儿,厉扬电话打过来,问他跑哪去了。
“季莎打电话来叫我和程艾吃顿年夜饭,”许尧臣自己也没察觉的,声音里裹着委屈,“特别没意思,在西郊这边吃的,不好吃。”
“过两天我就回去了,给你带好吃的。”厉扬说,“我爸妈问,怎么不领你回家过年,让你一个人在外地流浪。”
许尧臣心里蓦地空了一下子,“叔叔阿姨知道了?”
厉扬很是无奈,“我疯了一样找你十几年,他们能不知道么?年年都要问。”
“那也不怪我。”许尧臣嘟囔一句。
“是,不怪你。”厉扬在那边应了他爸妈一声,不知道是喊他去忙什么,“你回去之后在卧室的五斗橱里找一找,给你留了新年礼物。”
许尧臣装着不在意地问:“银行卡吗?”
“想得美,看完了自己品,”厉扬道,“开车注意安全,到家了说一声。”
“知道了,”许尧臣怪嫌弃他的样子,“怎么才三十岁就像个老头一样啰嗦了。”
挂断老头的电话,他一路绿灯地往澜庭开,停好车,他把季莎的画扛上楼,没雇上看就先往主卧跑。
五斗橱里,他除了找到被自己抛下的两条狗外,还有一部旧手机。
机身上伤痕累累,屏幕却是崭新的。
他开了机,屏保上就几个字:打开相册看看。
许尧臣看着白底黑字的那一张图,心说不是狗皇帝了,现在是土皇帝。
点开相册,除了常规的几个外,还有个叫“有一只小混蛋”的分类,再点开,许尧臣愣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多生动的模样。
第75章
许尧臣坐在地板上,一张张地翻照片。
相册里照片数量并不算多,一共一百一十二张。
从前一年三四月份开始,有他裹个薄被只搭着肚皮在床上睡相堪忧的,也有衣帽间被他祸祸成垃圾堆的。
——几张直播间的截图,截得非常丑,要么鼻孔朝天,要么闭眼咧嘴。
——黑黢黢的房间,一盏黄豆似的小灯,他缩在枕头和棉被间,是和顾玉琢双双倒在马桶上那次。
——慈善晚宴,他几乎就是个虚影,在一颗颗后脑勺里,露了半张脸。
——片场外,镜头越过人群捕捉到他,提剑的样子,竟有几分落拓侠客的意味。
——热闹的小吃街,没有特定的人,只有一层层的灯火和摩肩接踵的游客。
翻着翻着,许尧臣就翻不动了。
屏幕让泪珠弄花了,也是一张哭脸,并不比他本人体面。
机场、成锦一中、粥一样的奶茶……老街区、馄饨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厉扬沿着他的脚步去重新丈量了他们错过的时光。
许尧臣意识到自己是愚蠢的。
他总认为“方程”珠玉在前,他如今只是一个残次品,而厉扬全因为他是“他”才不能舍弃。他把自己的割舍当骨子里的傲,不肯屈就一份并不纯粹的感情。焉知那“傲”的后面不是懦弱、胆怯,甚至卑劣。
哪怕厉扬暗示过、剖白过,用行动表明过,他也不敢去假设,厉扬要的只是他,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许尧臣嗓子眼堵着,生疼,眼泪往外冒,很不爷们,可控制不住,它就是要奔出来。
厉扬的视频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接通,他面前亮出了一双兔子眼,湿漉漉、惨兮兮。
狗皇帝乐不可支,逗他:“怎么,大年三十掉金豆子来年能发大财?”
许尧臣抹一把眼窝里的水,将那旧手机举起来,“这什么?”
“手机呗,我在缅甸被炸飞,连累它摔坏了。”厉扬道,“索吞说,他下来捞我时候发现我手里死攥着这手机,还以为里面藏了什么惊天秘密。”
这话一出,许尧臣眼泪又刷一下涌出来了。他觉得丢人,把手机扔地上,对着天花板,“你才不是被炸飞,你是英雄救美没成,掉下去变了狗熊。”
“哎呦,瞧你这小气鬼。”厉扬也没哄,就问,“要是你,你不救?”
他一下把话题扯偏,气得许尧臣干脆把视频挂了,连天花板也不给看。
厉扬又拨过来,许尧臣不接,拍拍屁股起来准备去厨房,走到一半,却想起旧手机还在手里握着。于是跑到亮光下,翻来覆去地看那机身上的累累痕迹。
有深有浅的痕迹缠在金属外壳上,拦腰甚至凹进去了一小块。
许尧臣后怕起来——
也许只是差一点,差那么一点,他就失去厉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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