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剖白,白春楼并不理解,他直言:“人的相貌当然会发生变化,可你找到他了不是么,这才重要!难道你不该兴奋、激动?我不懂,你怎么看上去有些悲伤。”
被观察的人没答他,接了剃须刀收拾干净自己,扭头问:“还伤吗?”
白春楼无奈极了,“原来使你悲伤的竟是胡茬。”
车速缓慢,直到天光彻底被淹没。
深且沉的蓝黑降下来,许尧臣站在露台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迎着风,接程艾的电话。
——一个小时了,程艾反复将已经咽气十几年的方远拎出来,挂在道德柱上,企图唤醒她儿子的羞耻心。
“你是要把你父亲的脸全丢尽!我宁可你死,也不要你这样侮辱他给你的生命!”程艾在歇斯底里,“你干出这样的事情,肮脏、恶心!叫人唾弃!”
许尧臣踩上露台凸起的边,风更大了。钢化玻璃在凉风里,冰一样,隔着层薄薄的裤子,贴上去,冷得人打颤。
他对程艾不耐烦,但从没像现在这样,仿佛对方每一个字都是用钢针在戳刺他的神经,“债没还清的时候,总有一根线拉着我,我没法死。现在债清了,我们父子俩也算干干净净了。”许尧臣的声音飞快地淹没在风声里,“程艾,你高高在上的脚尖,沾过泥吗?”
手机里传来程艾尖锐的质问,可惜许尧臣听不着了——手机掉下去,摔在格挡的平台上,五脏六腑全给砸了出来。
风真的很大,但还没深冬时破皮割骨的狠劲。他展开双臂,想体验一把飞鸟展翅时的自由。
可残酷的现实没给他搞文艺的机会。
“许尧臣——”
惊恐的声音撕破了平静,许尧臣回神时,已经摔在露台上了,非常狼狈,一点儿都不文青。
厉扬形容不好那一刻的感受,他推开门,看见一个人影在露台上摇晃,几乎要掉下去。
心脏骤然紧缩,几乎碎裂。
——原来得到和失去真的就在一息间。
躺在室外砖上,厉扬粗喘了一口气,毫不客气地扬手给了许尧臣一巴掌,正抽在他腰窝上,“闹什么!”
许尧臣衬衫给扯了条口,上个月才取回来,花了近两万,同为抠门,他差点没哭出来,趴厉扬心口道:“哔了狗了,我他妈就是出来吹个风!”
第48章
许尧臣手机被摔了个稀巴烂,厉扬叫物业帮忙从平台上把碎渣扫回来了。他指着那一滩渣,训儿子一样:“你手机大风刮来的,生气就能摔?”
“旧了,不稀罕要。”许尧臣现在横得很,反正债清了,自由人。
“站护栏边上干什么去了?”厉扬坐沙发上,仗着腿长伸出去挡他,“说清楚再坐。”
许尧臣把腿跟他别着,“跳楼,怎么着吧。”
怎么着,不怎么着。
狗皇帝拿出当年干街溜子的狠劲,出手的动作许尧臣压根没来及看清,三两下就被撂翻了——
天地瞬间倒了个个儿,他都没出手就被经验丰富的干架王者给制住了。
厉扬膝盖骨硌着许尧臣胸口,胳膊铁臂一样箍着他,紧接着,巴掌就落下来了。
啪一声,屁股上干净利落地挨了一下,脆响脆响。
“还胡说吗?”嗓子哑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方才给吓得。
许尧臣梗着脖子,“说就说——活着没意思,死了一了百了!”
-啪!
“就这么点事儿,要死要活,出息。”话音随着动作,又是一巴掌,精准地落在同一个位置。
许尧臣冤枉、委屈,屁股上是真疼,激得眼泪咕噜一下就出来了。隔着薄毛料西裤,他扒着厉扬腿,狠狠一口咬上去。
肌肉在齿尖下一瞬绷紧,抬起的手缓缓落下,热乎乎的掌心盖在火辣辣的软肉上,“长记性了么,知道什么叫疼了么。”
须臾后,狗皇帝见识了嚎啕大哭。
许尧臣也不动,就趴着,哭得狠了自个儿松了口,把厉扬裤子咬出一个圆溜溜的印子,满是他口水。
他哭得伤心,脸上糊了一片全是泪。
厉扬没料到三巴掌把小混蛋揍成了泪人,听他都哭出嗝了,赶紧动手把人翻过来,往怀里一搂,腿颠颠他,“怎么了这是,神勇铁金刚不是轻易不流泪么。”
许尧臣把脸捂他肩窝里,拿他羊绒衫当抹布,蹭了满脸细碎的羊毛。厉扬没憋住乐,抽张纸给他擦脸,“真行,跟个猕猴桃似的。”
“赔我,”他干脆拿袖子把鼻涕抹了,抻着开线的前襟往肇事者眼前递,“一万九千八。”
冰凉的手让攥住了,厉扬裹着他,挠手心,“哟,这么贵呢,我们小抠门突然发财了?”
许尧臣憋一肚子气又撒不出来,嚎了一场也没发泄痛快,现在反倒成了狗皇帝的笑柄,胸腔都闷着疼。
“饿没饿?”罪魁祸首无知无觉,撩开他衬衫,贴着肚皮揉,“都前心贴后背了——吃牛肉砂锅成不成?”
“烦外卖,腻了,恶心。”
“刚买的牛腩和牛筋丸,老师傅手打的,待会儿就煨上。”哄不了也得硬着头皮哄,“你冲个澡去,浑身凉的跟冰箱刚取出来一样。你那黄毛毛呢,怎么不穿了?”
“馊了。”许尧臣负气,没一句好听话。
厉扬嘴角又塌下去,显然不满,“发烧出汗你就把它捂了两天?”
许尧臣惊讶,厉扬却突兀地笑了声,不无讽刺,“你病了难受,不吃药不去医院,自我折磨给谁看?”
本意是要他懂得自我的珍贵,病了也得爱惜自己,哪怕一个人,也要活出人样来。可话出口,总那么不中听。
方才一场痛哭,许尧臣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染了一圈红,是真的可怜。可他不自怜,眼里的情绪由热转凉,冷下来。他光着脚下地,站在长绒地毯上,下巴微扬,透出要撑破皮肉的倨傲,“要你管,反正不是给你看。”
他什么都没了,只剩那么一点骄傲,可以拿出来造一块金玉其外的盾。
许尧臣一走,怀抱里空落落的。厉扬往卧室看,客厅的灯光延伸不进去,黑洞洞的。不禁叹气,人啊,舌头是柔软的,可经它吐出的字眼,却比冷箭伤人。
成年人了,总不能像小孩儿吵架一样,拌完嘴就撂挑子。他收回视线,卷起袖子,起身去厨房当伙夫。
牛腩不容易炖,真要慢火细煮,吃进嘴里恐怕要凌晨了。厉扬只得翻出来高压锅,压了半小时,开锅,已经烂得不能再烂。
一切都妥当,再铺进粗砂锅里。这锅是前阵子让阿姨帮忙买的,超市里少见,得在小市场里能寻摸到。
牛腩砂锅不难煮,难的是味道不易调,重了满是大料味儿,轻了又净是肉腥。
厉扬不常下厨,全凭他当年面馆少东家的经验。砂锅盛肉汤上火炖,油脂自然沁进气孔里,封住四溢的肉香,让醇厚的汤汁裹着牛筋丸,把味道融进去。青笋和豆芽打底,过油的豆干和鱼腐吸收了肉汤,变得饱满细腻,佐上两棵焯水的上海青,解腻爽口。
许尧臣从浴室出来,嗅着满屋饭香,脚却被拴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他泡了个澡,加了两遍热水,直泡的缺氧了才出来。他撂下难听话,料想以姓厉的从不吃瘪的狗脾气,恐怕要甩手走人。
——那也不赖,这关系早晚要崩,崩在眼前和崩在将来,没多大区别。
打算好了要对着一室清冷,却被温情砸了个措手不及。
“过来吃饭。”厉扬拿着筷子碗,扫他一眼,“发什么愣,不饿了?”
许尧臣没想明白为什么,像是让这份意外烫了下,眼眶又热起来,可眼泪到底是没往下滚。
他小时候常哭,那是一种讨要的手段,证明有人看不下去,心疼,继而对他妥协。他爸没了以后,除了戏里,就不爱哭了——眼泪没用,因为没人妥协了,它就只是懦弱。
许尧臣老实地坐下,轻手轻脚,仿佛怕一个动作重了就会把什么打破一样。他给厉扬添了碗饭,筷尖在自己碗里的米粒上划拉两下,踌躇着伸过去夹块牛腩搁厉扬那碗都冒尖的饭上。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