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抄起颜幼卿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往下吟唱:“幼卿啊,哥哥我也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颜幼卿经典没少读,于这些诗词曲赋旁门左道上见识却有限,只觉甚是好听,然而曲调道不尽的凄怆悲凉。词句大约也听得懂,甚是感伤。往常偶尔听峻轩兄哼几句小调,这还是头一回听他唱出整段南曲,想必从前亦是梨园常客。今日故地重游,感慨身世。他要借酒浇愁也好,唱曲抒怀也罢,只要能消去心中郁垒,又有何不可。
反正……反正自己总是在的。
想通此节,颜幼卿不再拦着安裕容,坐在旁边专心斟酒相陪,间或自己也喝两口。
安裕容唱了一阵,忽地抬眼,瞧着颜幼卿直乐。与他碰杯饮罢,嘴里曲调一转,换了新词:“你星星措与,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咳,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梦淹渐暗老残春。正好簟烟香午,枕扇风清。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
一面唱,一面眉飞眼动,手舞足蹈。方才还是伤心家国的忠臣,霎时变作二八思春少女。
颜幼卿叫那双含水多情的眼睛看得两颊酡然,心惊胆颤。一只手腕被牢牢攥在对方掌心里,无论如何抽不出来。心想这可当真是醉了,醉得还不轻。又想醉了也好,撒撒酒疯,总比憋在心里难受强。
仔细回想,其实自从进京以来,峻轩兄与在海津时候就有些不同。仿佛更恣意,又仿佛更警惕。表面上西洋做派日益浓重,私下里旧日习性却渐显端倪。只是相处时日有限,自己又未曾留意,才没能察觉这些微妙的异常。到今日自然悉数有了解释,颜幼卿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他不禁懊恼非常,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当初若非因为自己,峻轩兄怎会主动回到这是非之地来?
他这厢正想得出神,不提防那边安裕容独自将酒坛喝见了底。颜幼卿吓得将软趴在桌上的人扶起来:“峻轩兄,怎么喝这么多?难受么?我扶你去屋里躺着。”
安裕容挂在他肩膀上哧哧笑:“哪那么容易醉?这点酒算什么?想当年……”
怔怔然住了嘴,任凭颜幼卿把自己连抱带拖弄到床上,伸手拉住他:“幼卿,陪我说说话。”
“好。”颜幼卿端坐在床边,用心等他倾诉,然而许久没等来下文。正要发问,那昏昏欲睡的人却陡然睁开眼,目光迷蒙。
“幼卿,我和你说……”顿住。过得一会,安裕容才继续道,“我只和你说……这些年,我不说,也不想……但是现在,我想和你说说。”
颜幼卿心都揪起来,只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片冰凉。索性把另一床被子也扯过来给他盖上,双手交握塞进去。
“嗯,我听着。”
“叔父过世时,未及不惑,正当壮年,身子一向健朗,如何能……恶疾暴崩?十日之内,新帝即位,分明早有安排。潜伏京畿那些天,我日日夜夜,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想,也没想明白。他们……怎么能这般狠?怎么能……这般狠?
“当日我又恨又怕,仓惶南下。途中眼见生灵涂炭,触目所及无不凋敝,方才有些明白。可笑那些人身处朝堂宫廷,自诩翻云覆雨,却对民不聊生山河破碎视若无睹。大厦将倾,回天无力,此之谓也。丧家之犬,亡命之徒,说的……就是我自己哪……”
被子下的手依旧冰凉。颜幼卿蹬了鞋子上炕,钻进被窝:“峻轩兄,我给你暖暖,一会儿就不冷了。”
安裕容伸胳膊揽住他:“有幼卿在,自然不冷。幼卿,哥哥给你唱个小曲儿啊。”嗓音微哑,缓慢开腔,“哪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峻轩兄,你若实在难过,就……就哭一场罢。”
“幼卿,你难过时,会哭么?”
颜幼卿摇头:“小时候哭过。大了之后……哭不出来,哭也无用。”
安裕容笑着抱紧他:“峻轩兄比你大,更哭不出来了。再说,有幼卿给我暖被窝,还有什么可哭的?”
第44章 一朝红鸾动
年后,兄弟三人皆愈发忙碌起来。
颜幼卿自升任小队长便等于过了考察期,进京以来,小半年过去,如今除去日常站岗巡逻,又添了巡夜值守的任务。范围亦从大门、庭院扩展至办公楼内。已然算不得新兵,是大总统贴身亲卫之一员了。
安裕容与杜召棠的合伙生意渐上轨道。杜大公子专管从旧贵族手里收货,安裕容只负责向洋买主推销,口碑蒸蒸日上,信誉节节高升,也就尽量不在卖主那里抛头露面,只在圈内留下一个伊恩?安先生不夏不洋的名头。颜幼卿与徐文约对此均感欣慰。不必常与故人照面,既减少身份暴露的风险,也免去睹人思旧的烦恼。
只是帮忙打理花旗国公使威廉姆斯的私人生意常需出差,生活上难免有些影响。威廉姆斯在冀州几处矿山有股份,另外又开拓了向夏人工厂售卖花旗国机器的生意,地点基本都在京师之外。安裕容每隔三五日便要往外跑,颜幼卿一旬才得一日轮休,陡然间两人连见个面都变得甚为艰难。原本因为过年期间同床共被闹出的尴尬事,颜幼卿立定主意要把书房收拾出住人的地儿来,结果元宵节得知峻轩兄伤心往事,光顾着安慰陪伴,把这一茬彻底忘在脑后。紧接着两人忙得一个月里难得见上一回,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最后往往被峻轩兄哄着倒头睡在一块儿,哪里想得起另买床褥。
徐文约的婚期定在八月,圣西女高放暑假时候。徐社长比黎小姐大了整一轮,在杜府老太爷看来倒是正好,反而着急外孙女年满十八,再不嫁怕误了花期。虽说瞧着日历婚礼还有几个月,真准备起来却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
双方商议的结果,仪式共办两场。海津一场西式婚礼,京师一场旧式回门宴。女方从外祖家出门,母亲与两个兄弟将提前自南边赶来送嫁。而徐文约双亲俱亡,虽有兄弟,然早已分家,感情淡薄,只在父母牌位前烧柱香便罢了,顺便捎个信回乡告知一声。看着双方都没什么大排场,实则不然。杜府几代经营,根基深厚,交游广阔。黎映秋颇得外祖父母欢心。其父属于最早支持革命的旧官僚之一,在南边地位不低,杜大公子因而对这位表妹亦有几分看重。在京师办的这场盛宴,比杜府嫡孙小姐回门逊色不了多少。
而海津的西式婚礼,虽无男方亲戚,以徐文约今时今日在报界之地位,其婚礼可说一大盛事,必是群贤荟萃,友僚云集,欲低调朴素亦不可能。
两场仪式办下来,花费甚巨。即便回门宴由杜府承担,开销仍然是个大数目。幸亏近两年报社利润日丰,徐文约颇有积蓄。他又跟随安裕容投资了几处生意,收入亦可观。否则还真吃不消。经济方面不成问题,人手方面愈见局促。这时候就见出人丁单薄的坏处来,纵然有安裕容寻机帮忙四处搜罗采买,有颜幼卿抽空出力跑腿搬运寄送,还专门从报社下属中抽出几人凑了个婚事筹备委员会,也还缺个细致周到的内总管。
最后却是颜幼卿嫂嫂颜郑氏挑了这个大梁。年前徐文约上门探望,颜郑氏得知他预备往杜府提亲,便开始准备贺礼。花了足足两个月,绣出一套龙凤呈祥花样缎面被单枕套帐帘,为表郑重,难得地亲自登门送过去,恰遇上徐大社长为下聘礼节焦头烂额。颜郑氏出身名门世家,嫁给颜伯卿之后,还操持过庶弟的婚事,对旧时规矩知之甚详,不免出言指点,当即便叫徐文约视为救星,以男方嫂嫂身份,做了婚事筹备委员会的内总管。
安裕容得知此事,多少觉得有些不妥,细想一番,却又再没有第二个合适之人。与颜幼卿说起,颜幼卿道:“嫂嫂平素最是谨慎不过,大约看徐兄实在着急,方出面相帮。婚礼乃终身大事,务须尽善尽美。想来嫂嫂也是为了报答徐兄长久照应之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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