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份文件不过薄薄几页,尚古之仔细看罢,仍有些不敢相信。目光扫过对面三人,竟看出些许高深莫测来。心中已然明白安裕容打的是什么主意,思忖片刻,不得不说,此设想虽大胆冒险,却很可能是牺牲最小,成功可能性最大的办法。
将文件递回给安裕容,道:“既如此,咱们便仔细商量商量,如何能请动这位洋大人帮忙。”
颜幼卿开口:“还是我跑一趟罢,今夜就去,速战速决。”
不等其他人说话,安裕容率先摇头:“不必。别忘了我们如今住在什么地方。拉赦芮有为客人送信服务,快捷安全。况且阿克曼队长可是这里的长期贵宾。这会儿动手准备,咱们的信今日就能摆在他的晚餐桌上。”拿过印着饭店金色徽记的精美便笺,抽出钢笔开始写字。优美洒脱的西文花体字母自笔尖流淌而出,安裕容边写边道,“找上门去风险太大,不如把他请出来。我想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他一定不会介意在那里接见我等。”
“有了前几次教训,阿克曼必定警惕非常。联合警备队营房老巢都未必叫他安心,还能有什么地方合适?”徐文约忍不住问。
安裕容瞅瞅颜幼卿,乐道:“我猜他那营地守卫防范一定大为增强——所以不能再贸然上门去送信了。至于见面,只要收到信,他一定会想要见咱们的,约个合适的地方,能叫他快点儿下决心。这地方不常出入租界的人可能不知道,文兄或者听说过,‘海外人士思乡同乐会’。还有个对外的名字,叫‘东方茉莉俱乐部’。”
徐文约轻拍扶手:“原来是这里。还是你脑子灵活,这地方果然合适。”见另三人不甚明了,解释道,“所谓‘海外人士思乡同乐会’,其实是租界共治委员会几位洋太太牵头办起的一家俱乐部,供寓居海津且有公职在身的官员军士及其家属闲暇玩乐,以盎格鲁人为主。这地方对外开放,夏人有钱也进得。又是阿克曼自己地盘,能叫他放下顾虑,安心出现。再说隐蔽性也高,调查执法处的人再厉害,想必也没法将手伸到里头去。”
尚古之闻言颔首:“既有良谋在此,我等一切但听安排。”
安裕容写完信,随手从账目中扯下两页,与信笺折在一起塞进信封,将封口缄牢。颜幼卿起身拿过去,出门找侍者跑腿递送。安裕容笑眯眯目送他出去,对自己这称职的小跟班甚为满意。言行有礼而态度冷淡,且懂一点西文,一看跟的就是厉害主子,拉赦芮的侍者们是很吃他那一套的。
待颜幼卿回转,告知众人侍者将在当日带来回复,几人又详加商议一番,反复推演揣测,说定各处细节。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到了晚饭时分。安裕容打电话叫来一桌饭菜,五人就在小客厅里围坐一圈。挤是挤了点,总比跑去外头餐厅被熟人撞见强。餐桌只有四把靠背椅,安裕容拖过一张单人沙发摆在桌子末端,又往沙发上堆了两个靠垫,向颜幼卿道:“来,这个主位归你了。”自己挨在旁边坐下。
众人不知他别有心思,只以为是颜幼卿年岁最小,故而被安排坐了这个最不正式的额外加座。
“早饭没吃,午饭也只对付两口,晚饭多吃一点。”安裕容说着,见颜幼卿伸筷子去夹面前的干炸丸子,就手端开,换了碟八珍豆腐过来。
“别吃那个,天热,上火。”又伸长胳膊,舀了一勺清炒虾仁,夹了两筷子醋溜木须,放到颜幼卿饭碗里。
拉赦芮大饭店并非只提供西餐,这一顿点的是海津本地菜。颜幼卿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低头一样一样慢条斯理地吃,也不轻易开口插话。人多吃饭,安裕容惯常是这么照顾他,徐文约见怪不怪。吃涮锅烫肉捞菜,吃海鲜拆蟹剥虾,吃西餐切牛扒切蛋糕……于是只问:“怎么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好?”
安裕容代答:“前些日子太累,有点热伤风。”
“吃药了么?玉卿可难得生一回病。”徐文约也觉着这化名有意思,关切里带着揶揄笑意,“怪不得之前听玉卿说话,嗓子有点儿哑。热伤风难熬,可得小心些。”
“已经吃了药。玉卿身体底子好,睡了半日,已无大碍。”
颜幼卿嘴里塞满食物,不便答话,鼓着脸颊冲文约兄认真点了个头。
他三人闲话家常,自然亲昵。董掌柜只以为是兄弟情谊深厚,尚古之眼神在三人间扫过,又来回看了安、颜二人一圈,默默吃饭。当年劫车事件始发,包括后来获救至奚邑城中,尚古之与徐文约其实遇见过不止一次。只是他未曾留意,毫无印象罢了。但安、颜二人因何结缘他却是清楚的。心中既觉意外,又颇为感慨。茫茫人海,萍水相逢,没想到……此二人竟会生出这般深刻的羁绊。
徐文约怕冷落了另两位客人,换个话题,与董掌柜又讨论起如何派人在海港码头及火车站等地不着痕迹地扰乱执法处视线。饭毕,董掌柜随尚古之去他房间,另有革命党内部事务需要商讨。徐文约则留下多坐一阵。
颜幼卿走进卧室,一手端着托盘,上边是两杯冒着热气的高馡,另一只手提溜着小巧的四叶电风扇。安裕容忙上前接过,两样东西均放在窗边小茶桌上,问他:“是坐这一起说说话,还是去床上歇着?”
“我陪你们坐一会儿。”
小茶桌一面紧贴窗户,另三面围了三张单人圆沙发。颜幼卿与徐文约相邻而坐,把剩下的位置留给了峻轩兄。
徐文约将两杯高馡分别放在自己与安裕容位面前,忽侧头看一眼,问:“幼卿喝什么?”平素三人同坐,颜幼卿鲜有坐在两位兄长中间的时候。之前没察觉,这时候一寻思,微妙异常之感便显出来了。
“我不喝。”
“知道你不爱喝这个,怎么没给自己要点别的?”徐文约说着,发现身边之人表情严肃,居然显出一点久违的紧张拘束来。
安裕容捧了个大瓷杯放在颜幼卿面前:“他喝这个,是清热散寒的药茶。”又把风扇换个方向。
徐文约担心颜幼卿是不舒服,抬手在额头上探探,道:“要不还是去床上躺着罢,也不耽误咱们仨说话。”
“不、不用。”颜幼卿脸一红,抱着大瓷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缸,吐出一口气,瞟一眼在另一侧落座的安裕容,“坐这里说话挺好,挺好的。”
原本这小半日紧张不安情绪已然消散,谁知看见文约兄单独留下,峻轩兄摆出一副将要深入密谈的架势,颜幼卿一想到他预备向对方说什么,脑筋便不由自主绷紧,心中没来由忐忑难安。峻轩兄的意思,此等人生大事,虽说属个人私情,不必诏告天下,却没有瞒着家人挚友的道理。眼下其他人不方便,然文约兄不同别个,不可不知情。颜幼卿很是同意这话,心里亦知文约兄是至为通情达理之人,但只要想到将峻轩兄和自己的事诉诸于口,光明正大说与第三个人知晓,便不可抑制地感到羞耻、惊慌、甜蜜、兴奋、忧虑……五味杂陈,以致行为举止拘谨无措,难以镇定。
“幼卿,你这是怎么了?”
“文约兄,我,我……”
安裕容拍拍他的背,微笑鼓励。
“是什么为难之事,有何不能直言?”徐文约看他二人模样,满头雾水。
“是……是峻轩兄有话要和你说!”颜幼卿脱口而出。涨红了脸,低头直盯住自己面前的大瓷杯。
“嗯?”徐文约转过目光,望向安裕容。
安裕容轻咳一声,嗓音不大,但分外清晰:“幼卿不好意思,只能我来讲了。是这样,文约兄,幼卿与我,已然互许了终身。”
“嗯,幼卿与你……”徐文约原本靠在沙发背上,这时身体猛地挺直,语调陡然升高,“你说什么?幼卿与你……如何了?”
安裕容一字一顿,慢慢重复:“幼卿与我,我们两个,已经彼此许下终身。”
徐文约定睛看了安裕容一阵,转脸去看颜幼卿:“幼卿,你告诉我,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