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杨元绍就提过,祁保善年初大病一场,这回只怕是当真不好了。怪不得他这般急于要复辟——这是想临死前过把当皇帝的瘾呢!”安裕容冷笑。
“徐兄耽误了这么些天,一定是在等确切消息。他总算是下定决心肯走了。只是还有什么事要耽搁,不与嫂嫂他们同行?‘妇孺眷属’,这意思,是黎小姐也乘这趟车来么?”因没赶上徐文约婚礼,关系也陌生,颜幼卿仍习惯称呼黎映秋一声黎小姐。
安裕容捏着电文纸琢磨片刻,忽道:“你说徐兄这祁保善病重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举家南归——怕是京城杜家在最后时刻,不愿上祁保善复辟这艘贼船,想一块儿撤到南方来。别忘了,黎小姐的娘家,在江宁多少有些倚仗。杜府有贵婿在此,北伐若胜,前程大好。”
如祁保善病重这等极端机密消息,哪怕一丝一毫,也不是等闲人能得知。徐文约一介报人,再如何耳目灵通,毕竟仅限于新闻界与民间。论联合政府内幕,还得靠杜府这般根深叶茂本地世家,方得探听一二。他身为外孙女婿,又向来得人照拂,哪怕杜家不动南下的心思,于此南北战端即将重启之际,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何况还有安裕容、颜幼卿反复叮咛催促。
“祁保善病重,北伐必胜无疑。杜家人作此决断,是自然之理。只是辛苦徐兄……”颜幼卿不做声了,心里有些发愁。徐兄自己产业就不少,好在峻轩兄提前就给了他暗示,早早开始收束安置。然而如今加上一个京城杜府,要举家南迁,何止繁琐复杂几倍。
安裕容叹息一声:“也不知祁保善这条命能拖多久,一旦大总统身死,京城海津必乱。如今反倒盼着他能多苟延残喘些日子了,好叫徐兄从容脱身。”
伸手自抽匣里摸出火柴,擦燃一根点着纸张。此等普通民间电报,本地电报局并不会特意备份。谨慎起见,不必留底。
颜幼卿已把电文记在心里,道:“本月二十六津申特快启程,若无意外,二十八晨间能到申城火车站。今日已是二十四,也就是说,两天后他们就上车了。”
安裕容点点头:“嗯。”轻轻抖掉纸灰,垂目思索。
“……将举家南归,杂务繁冗,妇孺眷属先行……祈接洽。”
也不知这一趟先行究竟来的哪些人?徐兄自己何时能动身,电文里毫无线索。这般说来,若来人中有杜家的妇孺眷属,该如何接洽?又该接洽多久合适?一时千头万绪。
正思量间,忽听颜幼卿道:“阿哥,你说……”
安裕容抬头:“嗯?”
“你说……祁保善忽然重病复发的消息,魏司令那里,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恐怕正是如此。”安裕容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
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眸中看到警惕与急迫。
半个多月前,与河阳军副总司令魏同钧共进晚餐,对方言犹在耳:“他祁保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登基之日,便是我军挥师北上之时。”
——北伐军发动的日子,已然迫在眉睫。
颜幼卿顾不得身体疲乏,一跃而起:“不行,我得去接应他们。先把妇孺家眷护送到申城来,再去接应徐兄。”
安裕容拉住他:“要去一起去!”
颜幼卿被他定定望住,焦虑之情缓缓平息下来。深吸一口气:“阿哥,这事儿,咱们好生计议一番。”
“好。”
西历二五四〇年,光复六年,八月二十六日。
津申特快专列照常自海津出发,向南行驶。尽管南北方之间呈一触即发之势,这趟专营权仍属米旗国的特快列车,两列对开,隔日往返,并无异样。
申城火车站,相反方向的申津特快专列也即将于预定时刻发动。
安裕容将颜幼卿送到月台上,抓紧他的手,再次叮嘱:“记得咱们说好的,你只到铜山站。就在铜山等着。不要着急,最多也就小半日工夫,便该等到了。接到人,直接回来。万一……万一没接到,也在铜山等着。铜山是大站,站内有电报局,发电报给我,我马上去找你。不管发生什么意外,都得咱们一同去海津。”
“我记下了。”见峻轩兄还是一副不肯放手的样子,颜幼卿舔舔嘴唇,郑重补充:“万一没接到人,等你一同去海津。”
乘务员的哨声最后一遍响起,安裕容猛地拥抱住颜幼卿,又迅速松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内,断然转身离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打理生意、租房、找学校……实在是没有时间耽搁。
第76章 离散终团聚
颜幼卿在铜山下车,并未出站,混在转车的人流中,上了另一边月台。若无意外,自海津出发的津申特快专列几个钟头后便将到站,他打算就在月台上蹲守到底。安裕容如今有钱有门路,特地为他买的头等座,前一夜在车上过得并不辛苦。车站人极多,无不行色匆匆。望见眼前人潮汹涌,颜幼卿不由得十分庆幸,峻轩兄给自己提前买下了返程票。
开战传言愈演愈烈,铜山属南北交通要塞,又在革命党河阳军北上必经之道上,一旦战争爆发,可说首当其冲,无怪乎各色人等纷纷撤离。故而人虽然多,却全不见繁华景象,只一片惶然忙乱,叫人莫名紧张。就连月台上卖小吃的摊贩,也仿佛失去活力,神情木然地望着往来乘客,打不起精神吆喝。
颜幼卿买下一兜子车轮饼和卤杂菜,寻个偏僻角落坐下慢慢吃。他想起去年夏秋之际,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与峻轩兄陪同尚先生在火车上,本盼着混过铜山站,平安进入南边地界,却被迫在寿丘下了车。当日之紧急狼狈,犹历历在目,故人却已不知魂归何处。又想起峻轩兄曾述说往事,数年前归国伊始,便是在铜山站停靠时结交了北上闯荡的文约兄,认识了花旗国来的约翰逊,然后,大伙儿一块叫傅中宵那厮劫了道……徐兄有缘遇见了黎小姐,那约翰逊却因为几块车轮饼的恩情叫峻轩兄赖上了,再后来……
颜幼卿轻轻叹一口气。许久不曾想起从前的事,竟然已经过去那么多日子。此前从未踏足过的铜山车站,因乍然而起的回忆变得熟稔亲切起来,又因这熟稔亲切令人倍觉忧伤孤寂,于喧嚣繁乱中陡然生出光阴倏忽、人事无常之感。他思绪纷纷,胡乱想了许久。想来想去,最后想起出发前自己坚决推拒了峻轩兄同来接人的提议,鲜少后悔的他,此刻却当真颇有些后悔。
好在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分外迅速,临近傍晚,打海津开来的津申特快专列终于进站了。
这些时日自铜山上车去往申城人数剧增,只听见一声汽笛,月台上已是人头攒动。电报信息简略,安颜二人猜测,郑芳芷与两个孩子很可能在二等车厢,故颜幼卿手里拿的也是二等座票。再如何拥挤,一、二等座总归秩序好得多。颜幼卿不顾乘务员阻拦,动作飞快,接连穿过几节二等车厢通道,竟不见一个熟悉面孔,心猛地沉下去。冲出最后一节二等车厢门,定定神,往三等车厢挤去。哨声响起,列车即将启动。颜幼卿心急如焚,原地纵身,攀上车厢外壁,踩着车窗沿儿向内探看。
“小叔!小叔!”急促而又尖锐的少年音穿过人群传来,极易辨识。颜幼卿循声望去,竟是侄儿颜皞熙。但见他胸前抱着鼓鼓囊囊一个内装油纸包的草绳网兜,瞧去甚为眼熟,正是车轮饼与卤杂菜的包装,自己怀里也揣着一个。想来颜皞熙下车买吃食,返回时恰巧瞥见了挂在车窗外的自家小叔。颜幼卿看清他位置,招手示意,攀着车厢外壁翻越过去,反倒先一步到了车门里边。反手施个巧劲,将旁人震开几分,把侄儿拉进车内。
“小叔!你果真来接我们了!小华还跟娘打赌呢。多亏我视力好,一眼瞧见你,人真是太多了……”车内人挨着人,颜皞熙一马当先,动作灵活,很快挤到地方,高声向家人宣告小叔的意外出现,难掩兴奋。
颜幼卿与嫂嫂侄女彼此招呼,一时惊喜又激动。奈何车内拥挤嘈杂,实在不是倾诉别情之处。颜幼卿见旁边坐着一年老妇人,拿出自己车票,道:“大娘,我这是张二等票,你若走得动,可否与我换一换?”妇人听得这话,表情微动,伸手捏住车票,反复细看,似是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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