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留了吃的,是现在吃,还是睡会儿再吃?”
“睡会儿再吃。”颜幼卿想说点什么,到底碍于外人在,没说出口。只把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安裕容笑了:“想我陪你睡?正好我也困了,一起睡罢。”
背对两人装作专心看稿的尚古之只觉自己万分多余。又莫名想到,如今固然早已看淡,然倘若昔日他尚某人青春正好时,有安裕容三分本事,于情路上必不至惨淡收场,徒留遗恨。
安裕容与颜幼卿俱是一整夜不曾睡,这个午觉直睡了足足半天,才被食物的香气催醒。尚古之不擅厨艺,直接往留给颜幼卿的米粥里扔了一大块腌肉,还有一把干菜。因火候到位,材料上佳,味道居然甚是不错。
三人吃饭用的是颜幼卿从奚邑城里买的搪瓷大碗。这东西在奚邑小地方是稀罕物,比一大筐药品食材加起来都贵。然而轻便结实,用途众多,足可一路带到南方去。尚古之一面吃饭一面笑叹:“幼卿,明天收拾行李,千万记得这三个家伙。这一个便送给我如何?也好将来留作传家宝。”
颜幼卿微微皱眉:“我回来时雨还在下,恐怕一时停不了,明日未必能走。”
按照原本计划,颜幼卿上玉壶顶骚扰一番,坐实了张串儿的供词,把执法处与警备队的人拖在山顶搜查寻找。这厢三人天一亮立即出发,以最快的速度从东边出去,直奔即墨蓬莱港。但若是雨水不停,一则路上泥泞难行,二则尚古之刚养好的病多半要反复,勉强上路,未免太过冒险。
安裕容安慰道:“咱们走不了,他们更走不了,只会暂时留在山顶。咱们当年住过的清虚派神仙道场,也请执法处的长官们住上一住。”
颜幼卿点头:“只能等雨停了再走。吃的还够,等两天便等两天罢。”
尚古之道:“执法处的人远道而来,人生地疏,说不定要水土不服。至于地方警备队,跑到山里头淋雨挨浇——大概没人肯额外吃这份苦,必定怨声载道,龟缩在山顶道观不肯出来。”
他不过据常理推测,颜幼卿想起那警备队长被两个执法处之人挟持上山的情景,心知多半说中了实情,心里越发踏实。只是素来谨慎惯了,起身清点两个货筐中存余的物资,翻出食肆老板赠送的纸钱、线香、白烛,一时愣住。
安裕容走过来,见他面上露出淡淡哀伤神色,接过他手里东西,轻声道:“正好是时候,又不急着走,不如拿来烧给先人,聊表心意罢。”说罢回到灶旁,就地拢了一小堆砂石,点燃香烛立在其间,再慢慢捻开纸钱,一张张折成元宝模样。
尚古之瞧了两眼,道:“你这个倒是讲究。”学着安裕容样子摆弄几回,奈何他那双手写文章是厉害,却没这个做手工的天分,一张纸快揉烂了还不成形,反而是颜幼卿有样学样,试了几个之后,折得比安裕容还快。
尚古之拈起元宝一只只放进灶坑里。青烟袅袅,念念有词。
安裕容听他念得有苏云廊名字,忍不住道:“云廊先生未必就……”
尚古之摇摇头不说话,神色间分明是认定了京师被抓之人已成新死的英灵。
安裕容帮忙给苏云廊传过两回消息,然并未照面。顺便也烧了几只元宝,剩下的却是在心中默念母亲与皇伯父诸人。见颜幼卿低头只顾折纸钱,握住他的手,将刚刚完工的那只元宝投入火里:“我来折,你给先兄先父,颜氏族人多烧点。”毕竟下一回有机会重回故地,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线香白烛燃尽,纸钱元宝烧光,尚古之便躺下睡了。他写了一天稿子,又伤神祭了一回同志,很快睡熟睡沉。安裕容和颜幼卿下午歇够了,精神正好。可惜此情此境,既没心情,也无条件,实在做不了什么。两人铺了张皮子在屁股底下,彼此依偎,时而低低说两句话,心中均觉和煦安乐,别无他求。安裕容还记得今日是七夕,念起淮海居士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颜幼卿抿嘴笑了一下:“雨天呢,没有。”
安裕容也笑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个总是有的。”说着便转头去亲身边人,“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个倒是不够好。我喜欢既要长长久久,又要朝朝暮暮,你说是不是?”
不等颜幼卿回答,便身体力行何为朝朝暮暮起来。他亲得极为克制温柔,轻悄细微的碰触里贯穿了绵长而坚韧的情意。颜幼卿显然毫无疑议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尽管身后还睡着一位长者,却把身体靠得更近了些。
两人这般坐了不知多久,终于预备熄火睡觉,颜幼卿忽地“咦”了一下:“好像有水声。难道是雨水流进来了?”
山洞口在石梁上方,且地势外低内高,雨水是绝无可能灌进来的。安裕容耳力没他好,这时也凝神细听,果然有轻微的流水响声。
“是上边什么地方漏进来的?”
颜幼卿循声细察,又伸手在洞壁上摸索,终于发现端倪。抬头看去,侧面接近洞顶处的岩石豁口,乃天然形成的透气孔,一道细细水流正从豁口处沁入洞内,顺着洞壁流下来,在地面形成一个小积水坑。
安裕容取了油灯过来:“应当是今日雨势大,浸透石缝流进来的。正好不用出去打水了。”
颜幼卿抬头瞅一阵:“我上去看看。”
那豁口位置离地不过丈余,洞壁光滑无落脚处,安裕容让颜幼卿踩在自己肩上,又递给他油灯,便足以探头过去细看。谁知他许久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还使劲伸手掏摸起来。安裕容咬紧牙关,强撑着不肯喊累。等颜幼卿跳下地,两边肩膀都要散架了。
“怎么看这许久?”
颜幼卿不支声,冲他张开手掌,手心里托着两块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颜幼卿掌心一翻,露出两块东西擦净的底部,灯光下粲然夺目,俨然是两块金锭。
第61章 白刃见恩仇
自七月初七至七月初十,山中大雨足足下了三天。
“民间传说,中元节后下雨,天水沐浴,清洗人间邪秽,乃是吉兆。节前节中下雨,雨水阴湿,凝结鬼身,聚集冤戾之气,却是十分不祥。”尚古之一面喝汤,一面慢条斯理道来。
外间风吹雨打,洞内安然舒适,对比出一片桃源秘境。
安裕容笑道:“我等有颜氏列祖列宗庇佑,什么冤戾之气也不怕。倒是身在玉壶顶上的军爷们,不知道下山了没有。这等阴风鬼雨天气,不小心被冤魂厉鬼缠上,可了不得。”
大雨天里,根本不可能下山。颜幼卿想想被困在玉壶顶上的执法处与警备队之人,不知如何凄惨,顿觉连老天也来帮忙。虽说七月本是多雨时节,可没想到这般凑巧。只可惜张串儿、刘大两个也夹在里头遭罪。不过这俩曾是混迹山中多年的地头蛇,想来无甚大碍。
雨势渐歇,又淅淅沥沥小下了两日。直至七月十三方才放晴。此时依然酷暑,气温高热,白日里晒了一天,入夜地面便干得差不多,足以落脚。
临近十五,月光大亮,恍如明灯,三人决定不再耽搁,连夜出发。
颜幼卿出去探了一回,把藏在后山坳的两匹骡子牵了回来。虽说没淋着什么雨,又留了些草料,骡子也显而易见地瘦了一大圈,蔫头耷耳,无精打采。安裕容与尚古之候在洞外看守行李,见他回来,忙迎上去。听得说身后并无异状,追兵多半已然撤军,悬着的心放下,这才留意到两匹可怜的骡子。三人笑说几句,把存余的干粮都掏出来,犒劳即将负重上路的帮手。
两只行李箱是不能不带的,许多用具索性都留在洞内。毕竟以牲口的脚程,再有一到两天就能出山,出了山,有钱什么不能买呢?
颜幼卿摸摸腰间搭裢,里头缠了好几块金锭,兜里还有不少银元。峻轩兄身上也是一样。到得南边,怕是买地买宅都够了。
心下轻松,面上神情愈发柔和,喂饱骡子,开始装载行李。安裕容扶着尚古之上了另一匹骡子,过来给他搭手帮忙,一面整理,一面碰碰胳膊,捏捏手心,再瞅着他当作腰带缠在腰间的那根黑乎乎的搭裢,心照不宣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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